1.
说来真是机缘巧合,那年五一本是计划和朋友一起下江南的,然而苏州的车票告罄,不得已临时起意改变了计划去武汉。
有在火车上阅读的习惯,上车前在车站的书店里匆匆买了一本熊召政先生的游记集子《水墨江南》,一来是为解旅途无聊,二来也想稍抚一下不能下江南的遗憾之心。谁知,翻开扉页之后,映入眼帘的第一篇文章竟然就是——《登黄鹤楼》!
细细一想,不禁莞尔,对呵,武昌也在江之南嘛。
2.
来到黄鹤楼的那一天是五一黄金周的第三天。武汉的天气已经非常热了,不走路都要出一身的汗。全国各地的人汇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此时此景,真不是登楼的好时宜。然而,人到了武汉,不登一趟黄鹤楼大抵如同到了北京不登长城,不吃烤鸭一样,总会隐隐抱憾,心有不甘的。
黄鹤楼在中国人心中,尤其是中国文人心中,已然不是眼前的这一座楼那样简简单单。它就像一块坐标,沉甸甸地牢固在每个人的心头之上。始建于三国时期的这座楼阁,命途多舛,屡毁屡建,经过了流光的洗礼,时代的磨难,楼中装的也不再仅仅是雕梁画栋,水墨丹青,而是盛满了诗情,盛满了画意,盛满了浓浓的情结,纠缠在这长江岸边,久久不能散去。
就在一千二百年前,李白与崔灏前后脚登上了黄鹤楼。崔灏前半生放荡,后半生坎坷,一直未曾名声大震,然而那一日登得楼来,却才思泉涌,脱口而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刹时,惊煞了半个盛唐!让大名鼎鼎的李白也不禁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然而,话虽如此,李白终究不甘心,前前后后还是做了不少以黄鹤楼为题的诗,不过真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没有一首及得上崔灏的这一篇。
3.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是公元七三二年春天,三十一岁的李白和四十三岁的孟浩然在长江岸边黄鹤楼下,执手告别,这一别,山高水长。
李白与孟浩然的这段友谊可算是中华文坛上的一段佳话。狂傲的诗仙对于这位年长自己十二岁的兄长的赞美毫不吝惜: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然而,就是这个“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段失意。四十岁的孟浩然科考落第,心有不甘,不由发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感叹。谁知这两句牢骚却恰恰被当朝皇帝听到了,这让本对孟浩然还怀有敬仰之情的天子大为不满:“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孟浩然只好灰溜溜地回了襄阳老家,仕途之梦从此也就灰飞湮灭了。
李白走的依然是孟浩然的路线,虽然他豪饮高歌,佩剑天涯,但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对功名的渴求,对施展报负的期望。公元七五六年,五十五岁的李白投到永王李璘麾下,原本以为一展身手的机会到了,一气儿之下作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歌颂李璘的丰功伟绩,谁知他上的却是条贼船,永王反叛兵败之后,李白也以“附逆”的罪名流放夜郎。
流放途中,经过黄鹤楼。这离上一次与孟浩然烟花相别已是二十六载光阴。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听着从楼中传出《梅花落》的笛声,凄惨惨,泪潸潸,仿佛整个武昌城都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心灰意冷之下,吟出了那首“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从此,“江城”也成了这座城市的别称。
4.
“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看江中鹦鹉洲”,李白和孟浩然都不止一次地登楼来歌咏过鹦鹉洲。又何止是李孟二人,哪一个自崔颢之后登上楼来的文人不大声的感叹一声“芳草萋萋鹦鹉洲”?
这本是长江中的一座普普通通的江心洲,在水一方,孑然独立。上面荒草丛生,却因为有了一座三国名士祢衡的墓而出名,里面埋葬的又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文人。
祢衡是山东人,文采斐然,善于辩论,天下闻名。不过脾气似乎不太好,持才傲物,自命清高,不将他人放在眼里,这大概也是文人的一种通病罢。据说他也曾打算进入仕途,曾经写了一封自荐信来到当时的都城许昌,不过由于清傲的性格,这封毛遂自荐的简历始终没有掏出口袋。曹操知道他的才华,想招他做官,但是祢衡又看不上曹操的为人,一通嘲讽。后来的一次宴会上,曹操召祢衡为鼓吏想借机羞辱他一顿,谁知反被祢衡嬉笑怒骂一番,后来成为了一出经典的剧目,便是《击鼓骂曹》。
曹操毕竟城府深厚,没有杀祢衡,而是把他推荐到了荆州牧刘表那里,想来一个借刀杀人。刘表起初也对祢衡百般礼遇,颇为重用,但是终也换不来祢衡对他的青眼相看,实在受不了他的这般臭脾气,刘表又把他推荐给了江夏太守黄祖。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才,就这样被当做烫手的山芋扔来扔去,不知道祢衡是不是会感慨自己“会做事,不会做人”的能耐。
祢衡终于死在了黄祖的刀下。死之前两个人还在一起喝酒谈天,黄祖问祢衡对自己的看法,高傲的狂人完全无视上司的自尊心,直言你不过是一尊庙里的神像,虽然受人礼拜,但是一点都不灵验,中看不中用!一向引以为傲的口舌之快却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职场大忌,所以当曹操得知祢衡的死讯之后,一点都不奇怪,不过淡淡一笑:“腐儒舌剑,反自杀矣。”
祢衡死后就被葬在了鹦鹉洲上,而这座江心洲的得名就来自于他那篇著名的《鹦鹉赋》,他说鹦鹉本是一种神鸟,却无人能够赏识,只被当做了关在笼子里的玩物。托物言志,顾影自怜,大有我这匹千里马就在这里,而伯乐却遍寻不到之感。
其实无论祢衡也好,崔颢也罢,李白也好,孟浩然也罢,不过是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人的几个代表,中国的文人,他们想做官,想求功名,想出人头地,但是又要保持自己矜持与清高的形象。这些人做不成官的时候抱怨,做了官,如果官职不大也抱怨,从官场上被赶出来了依然抱怨!翻开中国文学史,有多少篇目期期艾艾,怨声载道。果真都是“怀才不遇”吗?我看不尽然吧,让他们都做了官,放在任上,未必能做出什么利国利民的业绩来,倒不如让他们发发牢骚,留下了不少千古绝唱。
5.
今天的黄鹤楼与李白、崔灏的黄鹤楼又有了大的改变,可谓人非物也不再是,历朝历代的黄鹤楼都经过了样式与格局上的变化。今天的黄鹤楼是一座五层的建筑,内部还装了电梯。然而我更情愿拾级而上,内心大抵总觉得这样更虔诚一些罢。
登上楼台,已经眺望不到鹦鹉洲的影子,这座让后世文人心有戚戚然的江心洲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已经沉入了江底不见,空留下一段故事和些许斜阳残照里临风凭吊的背影。
不过对面的晴川阁还是看的很清楚的,那已经是汉阳的地界。崔颢当年写“晴川历历汉阳树”时还没有此阁。这座楼阁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和黄鹤楼一样,也是屡毁屡建。我那次是在雨天游的晴川阁,同样有点不合时宜,不过游人奇少,心境也平和很多。一位导游姑娘为我指点,说这里才是武汉这座城市观赏长江的最佳地点,只是宣传力度不够,名气也和黄鹤楼没得比,人也就来的少。然后她又倔强地指了指对岸的那片楼阁,说其实这里也是赏黄鹤楼的最好地方,只有站的远一点,才能看到全景啊!一句话让我一惊,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禅意。
不过我终还是不能免俗地登上黄鹤楼的顶层,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清净了不少,沿楼四顾转了一圈,将栏杆拍遍。这里就像历代文章里说的那样,北望中原,南极潇湘,西通巴蜀,东眺江淮,真无愧于“九省通衢”的名声。
凭栏远眺,除了唐诗宋词里的风花雪月之外,从心底升腾的一股豪气喷涌而出。那一年的三月烟花,那一年的白云黄鹤。岁月悠悠,谁也不知道若干年后黄鹤楼还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宫阙殿宇,还是摩天大厦?然而无论它的外形如何变化,只要它的魂还在,我们就不会迷失在这长江岸边。
————————————
欢迎踩一脚 简书站内关联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