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坤宁宫的朱红廊柱后,指尖抠进冰冷的雕花木纹里,指甲缝里嵌满了暗红的木屑。殿外的马蹄声像擂鼓,每一下都砸在紫禁城的地基上,也砸在我突突狂跳的心上。枪炮声断断续续,时而沉闷如雷,时而尖锐刺耳,混着宫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把往日庄严的皇宫搅得像人间炼狱。
“公主,躲好,千万别出声。”贴身宫女翠儿死死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冰凉发抖,我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浸透了我的衣领。不远处的庭院里,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穿着宫装的侍女,有戴着顶戴的侍卫,鲜血从他们身下蔓延开来,汇成细细的溪流,顺着青石板的纹路蜿蜒,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还夹杂着木料燃烧的焦糊气,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今年才十二岁,是父皇的次女,昭仁公主。大姐长平公主比我大五岁,此刻正紧紧抱着我,她的身子也在抖,却还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小妹别怕,父皇会想办法的,我们会没事的。”可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我能看到她眼角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就在这时,殿门被猛地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血腥味涌了进来。父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常服,头发有些散乱,往日里威严的脸上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与决绝。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个个神色凝重,手里的刀剑还在滴着血。
“陛下!”母后穿着凤袍,从内殿快步走出来,她的发髻微微歪斜,凤钗滑落了一支,露出苍白的脸颊,“外面局势如何?大臣们……大臣们还没来吗?”
父皇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母后,那双曾经盛满智慧与抱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皇后,闯逆已破内城,大势已去。朕身为天子,绝不能受辱于贼寇。你是国母,也当守节,莫要让朱家蒙羞。”
母后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的八仙桌,桌上的官窑瓷瓶摇晃着摔落在地,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宫殿里格外刺耳。“陛下……我们的孩子……”母后的声音带着哭腔,目光扫过我和大姐,满是不舍与痛惜。
“朕知道。”父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坚定,“正是因为有他们,朕才不能让他们落入贼寇之手。与其让他们被辱,不如让朕亲手了结,保全皇室最后的尊严。”
母后看着父皇,泪水汹涌而出,她缓缓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臣妾遵旨,不负陛下,不负大明。”说完,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内殿的横梁,那里早已悬挂好了白绫。她回头看了看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白绫扬起,母后的身影在横梁下缓缓晃动,我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大姐紧紧抱着我,身体抖得像筛糠,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冰冷刺骨。
父皇转过身,目光落在大姐身上。大姐长平公主今年十七岁,刚被册封为公主不久,还没来得及出嫁。她生得极美,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此刻却面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长平。”父皇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大明的公主,断不可受辱于贼寇。父皇这就送你走,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生于帝王家。”
大姐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父皇,儿臣不想死,儿臣还想陪着父皇,陪着母后……”
“糊涂!”父皇厉声呵斥,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忍,“贼寇残暴,入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若落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父皇这是为了你好!”
说着,父皇拔出了腰间的龙泉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光,映得他的脸格外狰狞。他一步步走向大姐,剑尖拖地,发出刺耳的“嘶啦”声,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父皇,不要!”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挣脱翠儿的手,扑到大姐身边,抱住她的腿,“父皇,求你放过大姐,放过我们吧!”
父皇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疼爱,有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昭仁,听话,让开。”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我拼命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父皇,儿臣害怕,儿臣不想死,大姐也不想死,我们还想活着……”
父皇闭上眼睛,猛地抬起剑,翠儿尖叫着想要扑过来阻拦,却被旁边的侍卫死死按住。剑光一闪,我只听到大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划破了宫殿的死寂,也划破了我的心。
我抬头看去,只见父皇的剑刺进了大姐的胸膛,鲜血顺着剑身喷涌而出,染红了父皇的龙袍,也溅到了我的脸上。大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与绝望,她看着父皇,嘴唇翕动着,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大姐!”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想要扑过去,却被父皇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的手劲极大,像铁钳一样,捏得我骨头都快碎了,疼得我眼泪直流。
“昭仁,轮到你了。”父皇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眼神里的不忍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那是大姐的血,温热的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浑身发抖。
“父皇,不要!求你不要杀我!”我拼命挣扎着,哭喊着,“儿臣还小,儿臣不想死,父皇,饶了我吧!”
父皇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剑缓缓抬起,对准了我的胸口。我吓得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染血的剑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慌张地跑进来:“陛下,闯逆的军队已经快到宫门了!”
父皇脸色一变,似乎有些犹豫,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殿外,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我以为还有生机,连忙哭喊道:“父皇,我们快跑吧,我们去找援军,我们一定能打败闯逆的!”
父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大明气数已尽,哪里还有援军。昭仁,父皇不能让你落入贼寇之手,这是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完,他猛地握紧了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手臂传来,疼得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我低头看去,只见父皇手中的剑已经落下,我的左臂从肩膀处被生生砍断,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剧痛让我浑身抽搐,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翠儿挣脱了侍卫的束缚,疯了一样扑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身体,哭喊着:“公主!公主!”她撕下自己的衣襟,想要为我包扎伤口,可鲜血太多了,根本止不住,很快就把她的衣襟浸透了。
混乱中,一个忠心的老侍卫冲了进来,背起昏迷的我,趁着贼寇尚未全面合围,从宫墙的狗洞钻了出去。我在颠簸中醒来,左臂的剧痛钻心刺骨,只能死死咬着老侍卫的衣领,任由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老侍卫说,他要带我去外公周奎府中避难,那里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一路上尸横遍野,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一片狼藉,烧焦的房屋冒着黑烟,偶尔能听到贼寇的狞笑和百姓的哭喊。终于到了外公府前,朱漆大门紧闭,老侍卫用力拍门,许久才有人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眼神闪烁着慌乱,磨蹭了半天才打开侧门。
进了府中,我才发现大哥、二哥、三哥竟然都在这里,他们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惊恐,看到我断了的手臂,个个脸色煞白。我刚想扑过去,就被几个家丁死死按住,绳子粗糙的触感勒进皮肉,疼得我忍不住哼出声。大哥挣扎着喊道:“外祖父,你这是做什么?”
外公周奎从内堂走出来,往日里对我们和颜悦色的他,此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做什么?”他冷哼一声,“如今闯逆掌权,大明亡了,你们这些龙子龙女,就是烫手山芋!不如献给闯将军,还能换我周家一条活路。”
说着,他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快请闯将军的人进来,我有大明皇室的子嗣献上!”
很快,几个穿着破烂铠甲、手持刀剑的贼寇走了进来,个个凶神恶煞。外公立刻换上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点头哈腰地说道:“将军们辛苦,小老儿已将朱明余孽悉数拿下,恭请将军们发落。”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家丁把我们四个推到贼寇面前,又献媚地补充,“小老儿家中还有些薄产,愿献给将军们,聊表心意。”
贼寇头目扫了我们一眼,脸上毫无波澜,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将军只要金银珠宝,这些俘虏暂且押着。”
外公脸色一僵,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犹豫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让人捧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几件金银首饰,分量轻得可怜。贼寇头目皱起眉头,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就这点东西?你当我们是要饭的?”
“将军息怒,息怒!”外公连忙磕头,“小老儿家境贫寒,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放屁!”贼寇头目一脚踹翻匣子,“京城谁不知道你周奎是皇亲国戚,富得流油,还敢私藏?给我搜!”
众贼得令,立刻像强盗一样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桌椅被掀翻,衣物、茶叶、瓷器被扔得满地都是,原本整洁的府邸瞬间变得狼藉不堪。我看着他们肆意破坏,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涌起一股快意。
我想起几年前,父皇为了抵御后金,国库空虚,派人向各位皇亲国戚募捐,希望大家能为国出力。当时外公哭天抢地,说自己家境艰难,一脸肉疼地只拿出了很少一部分金银,还抱怨说日子过得紧巴。可此刻,贼寇们从内堂抬出两个沉重的大箱子,“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打开的瞬间,满箱的金银珠宝闪得人睁不开眼,金条、银锭堆得满满当当,还有各种珍稀的宝石、玉佩,耀眼夺目。
贼寇头目抓起一把金条,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怒喝道:“这是什么?还敢说没有私藏?给我拖出去打!”
立刻有两个贼寇上前,架起还在装傻的外公,拖到院子里。很快,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啪啪”声和外公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府邸。“饶命啊!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外公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却只换来更重的板子。
我站在原地,听着他的惨叫,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暗骂:活该!当初父皇急需用钱救国时,你一毛不拔,如今落到这般田地,都是你自找的!
大哥看着我冷漠的样子,眼中满是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们四个被绑在一起,看着外公在院子里被打得皮开肉绽,看着贼寇们瓜分着他私藏的金银,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这就是父皇信任的外戚,这就是所谓的亲情,在生死利益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贼寇们搜刮完财物,才想起我们几个俘虏,头目挥挥手:“把他们带走,交给将军发落。”
我们被拖拽着走出外公府,手臂的伤口因为颠簸再次裂开,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滴在地上。街上的景象依旧惨不忍睹,我看着远处紫禁城的方向,那里曾是我的家,如今却被战火笼罩,父皇不知道在哪里,母后和大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摆布。
我躺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枪炮声、哭喊声似乎越来越远,又似乎越来越近。我想起了小时候,父皇还很年轻,他抱着我,在御花园里赏花,告诉我,大明的江山就像这满园的繁花,永远不会凋谢。母后坐在一旁,温柔地笑着,为我剥着荔枝。大姐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御膳房做的点心,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江南游玩。
那些美好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闪过,与眼前的血腥与恐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多想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等我醒来,父皇还在,母后还在,大姐也还在,皇宫还是那个庄严而温暖的家。
可是,剧烈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切。我的手臂没了,大姐死了,母后死了,父皇不知道去了哪里,皇宫变成了人间炼狱,大明王朝就要亡了。
鲜血还在不停地流淌,我的身体越来越冷,视线越来越模糊。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贼寇的呼喊声和狞笑声。我知道,他们来了。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
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要生于帝王家。
我只希望,这漫长而恐怖的噩梦,能早点结束。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父皇站在煤山的歪脖子树下,穿着那件染血的龙袍,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随后,白绫扬起,像一只断翅的白鸟,在残阳中缓缓坠落。
煤山的残照,映红了整片天空,也映红了大明王朝最后的余晖。而我,昭仁公主,在这血溅宫闱的恐怖时刻,失去了我的家人,失去了我的手臂,也失去了我所有的希望,在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中,渐渐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