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乃慧看到齐思羽走进教室时,一个念头猛然间重重的敲击在了她的心上,她呆住了,很快心底喷涌出一股恨意横冲直撞地袭击了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强烈的羞愤感凝成热泪盈满了眼眶,模糊的影子正一步步走向她,那张熟悉的笑脸正刺痛着她的神经。
意识阻止了她急促的呼吸,身体里狂风暴雨呼啸而过,连呻吟都没发出一声,只是孱弱地倚靠在左臂,微趴在了桌上。晶莹的泪水落在扶着书页的右手背上,滚烫得泛起一阵白雾。
“明明教室里有这么多机会约时间,哪怕还手帕都有可能,你为什么这么鬼使神差?”
“刚刚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念头要走到那个地方和他说话?”
“你又疯了,你一定又疯了!”
“是啊,曾经你也疯过,还记得那顿鞭打吗?还记得那一整片淤青吗?”
“可是我想不明白,到底我有多少错?我只知道我恨我自己!”
强烈的羞愤慢慢回落凝成了一道心痕,就像被巨浪冲击后的孤岛,平静又萧瑟。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鸟儿恬逸又清脆地鸣叫着,晨风带着初秋的凉意从窗外飘然而来,在教室里悠闲地游荡着,温柔地抖了抖衣袖,散发出了一片祥和的气氛。
林乃慧觉得每个人都在享受着不冷不热的最好时光,享受着秋风拂上脸庞,发丝微扬的惬意。他们面带着微笑,愉悦地学习着、浅浅地交流着,阳光如柔软的金丝线,一束束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洒到头上,落到黑板边放着扫把簸箕的墙角,照出一条条舞动的微尘,安静地横斜在教室上空。
如此岁月静好的画面独独撇开了她这一隅墙角,这里是阳光照拂不到的阴暗角落,连风也在这里停滞,没有了悠然流动的气息,一只蚊子在脚边似无休止地嗡嗡飞撞。心潮起伏后的她有些萎靡不振,在闷热的角落,昏昏欲睡地消磨着早晨的好时光。
早自习后去食堂吃的早餐依然淡而无味,她不记得吃了什么,想来也不过是白粥咸菜罢了,只感觉来食堂吃早餐的人似乎少了起来,小巷子里和小卖部相对的小餐厅里队伍却已排起了长龙,门口的小巷也变得拥挤起来。只听得尖细而麻利的男声复述着学生们的要求,唱着票。
“来,你的是馄饨一碗,找你3块;你是小笼一笼紫菜汤一碗,正好啊;青菜肉丝面一碗,肉包两个……”
她一直想到那里花钱吃早餐。母亲虽然总是严肃地紧扣着零用钱,怕她乱花而不知分寸,但多少也比初中时松了一些,毕竟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总要有点防备。但是她没有勇气一个人挤在人群中,一张张多么热情、多么欢快的笑脸啊!她害怕自己突兀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笨样子。
回到教室,昏昏噩噩的度过了两节课。班主任张老师那故作老练却枯燥乏味的语文课依然压抑又无趣,而教导主任陈老师那严肃风格的数学课依然紧张又茫然。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起,“老树干”迈着沉稳的脚步在窗边走过,她正了正坐姿,希望尽力表现的好一些,然而当“老树干”老师用悠扬浑厚的声音开始讲课时,她又象是听到了召唤之音,沉到了幻象中。
她的思绪飘飘荡荡,不知所起,不知所往,却飘着飘着来到了那块在风中摇曳的手帕前,她看到一滴水珠在缓慢地凝结,悬挂在手帕沿下,一点点地沉重起来,一点点地下坠,直到最后脱离手帕摔落到浅灰色的水泥地上,砸出一朵暗紫的小花,带着稀碎的花瓣。她的心惊了一下,开始暗自埋怨。
“明明昨天中午拿来的手帕,怎么拖到早上才洗,如果及时洗掉也许昨晚就干了,万一没干怎么办?”
“可是白天总有人在那里,谁知道哪个同学会突然回来,到时候你怎么解释?”
“要么等下下课就抄近路去收收看,太阳这么好,可能已经干了。”
她想象着那条曾经在宿舍楼道的窗边看月光时望到过的小路,如果跑个来回是不是十分钟够了,而且这个点宿舍楼上着锁,肯定不会有人。但是她想到自己气喘吁吁跑进教室的样子,想到万一晚了,高大魁梧的副校长用和善的语调询问她的情景,便觉得十分不可行了。
“既然我主动约了,总不能失信,也不想让人久等,大不了午饭不吃好了……”
“林乃慧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什么是重力?”
她似乎听到一个天外来音,还感觉到齐思羽手臂轻轻撞了撞她,突然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骤然间整个人涌起了强烈的羞耻感,心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热辣辣地烫红了整张脸。
静默,可怕的静默。
她没有听清楚“老树干”问了什么,又很怕他严厉地斥问。她的心咚咚咚咚地狂跳着,象是要被重重鞭打一般恐惧。她僵硬地低头站在那里,脑子里除了火焰一片空白,只等着那“鞭子”在众目睽睽下重重落到背上,鞭出一道血红的长痕。
这时她微微感觉到齐思羽往她这边靠了靠,垂下的右手臂轻敲了两下她的腿,似是在漫长的煎熬中送来了一盆凉水,使她有了一丝清醒的意识。她微微转过头,望见齐思羽的左手指着课本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极大的字,她用余光便可以清楚的读出来。
“重力是物体由于地球的吸引而受到的力。”
“好的,林乃慧同学你坐下吧。下面这道习题谁来解一下?”
“齐思羽你来说说吧!”
齐思羽似乎完美地回答了老师的提问,林乃慧听得似懂非懂,却难得专注认真。 她感激“老树干”老师没有批评一句,也没有点破齐思羽的帮助,她相信这些小动作是逃不过老师的眼睛的。老师给予的这份尊重,使她没有到无地自容的绝境,还顾及了她单薄脆弱的脸面,就像那颗深邃而安详的“老树干”,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上,散发着丝丝生机,给了她温暖的力量。
午间的宿舍楼周围静寂无声,阳光带着夏末遗留的一丝炙热,缓缓吸走了棉帕上的水汽,留下一缕淡淡的清香。风又带着初秋新生的一丝微寒,轻柔地吹散了炙烤的烫,留下一片温润的凉爽。
当林乃慧下课后匆匆走到洗漱池边,将手帕拿在手里时,一切都是刚刚好,心里便生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欢喜来。午饭已经不重要了,她轻盈地走进幽静的宿舍楼,踏上岁月悠久的地板时,老木头发出了闷声的微笑、一路欢送,将她送到了寝室里。
她爬上自己的床,仔细地叠起了棉帕,对折,两角对齐,两手从中间往两边压平,认真的象一场仪式,直到叠成整齐的正方形。拿起柔软的帕子,陶醉地闻了闻,扑哧一声,她为自己这个偷偷的小举动而笑出了声。
“阳光的味道真舒服啊!”
换了条干净的米色萝卜裤,郑重地把手帕放进口袋里,她犹豫着要不要换粉色的娃娃领衬衫。
“只怕换了衣服会有异样的眼光吧。”
虽然她喜欢飘带领的温婉优雅,桔色总归太亮眼了些,而且衬衫样式也成熟了些。可是她的衣服多是母亲所做,就算对母亲的设计有不满之处,也没有能力提出具体的要求,更没有胆量挑挑拣拣。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只是还个手帕而已,走吧!”
竹林旁,老图书楼西面的长石凳上,齐思羽还是象原来一样,背靠着石柱,长长的腿放在石凳上静静地看着书。她如昨日午间一般经过两旁的老柏树,从北面楼梯走了上来,不等她走近便听到齐思羽的声音。
“林乃慧,你来了?”
齐思羽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温润的微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在目光交汇之初,她没有闪躲,虽然近视的眼睛看不真切,却丝毫不影响感受到他眼里的暖意。
忽然,心悸动了一下,她羞怯了,没有勇气直视这温柔了。生命里似乎很久不曾有,她期盼,可是她也害怕。
“给你,你的手帕,我洗干净了!”
她拿出手帕,生硬地递给了齐思羽。当齐思羽接过手帕时,她急忙说道:
“那我走了,还有谢谢你上午帮了我!”
“林乃慧,等一下!”
她要逃离,听到齐思羽的叫声,还是停了下来。
“林乃慧,能坐一会吗?”
她背对着齐思羽,脑中纷繁的思绪忽闪忽灭,走还是不走?恍惚间,她坐到了昨日的位置,伸直了腿,把脚悬在了石墙沿,呆望着那片慈孝竹。
“早上就是这片竹子帮我叫的齐思羽吧。”
“你有没有吃过午饭?”
“没有。”
“我在小餐厅打包了两份炒年糕,能帮忙一起吃掉吗?”
“随便吧……”
她听见齐思羽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包,轻轻打开了饭盒,缓步走到她背后,把饭盒放在了她边上,还听见他坐到了她旁边,近在咫尺却隔着石柱的旁边。
“那我先吃啦,你也尽快吃好吗,冷掉会不太好吃!”
回过头她看到石凳上放着一只精致的不锈钢饭盒,一双包裹了餐巾纸的筷子直直的摆在上面。这是她心里想要,却觉得母亲不会舍得买给她的那种小巧玲珑的饭盒,不锈钢亮的象一面镜子,闪烁着光芒。拿在手上,光滑的,沉甸甸的,手心里流淌着温热的气息。
轻轻地打开了饭盒盖,热气便升腾起来迷蒙了她的双眼,鼻子里冒出一股酸涩充盈了眼眶,化作一汪泪水融在了水雾中。一份来自小餐厅的青菜肉丝炒年糕,软软糯糯的,原来这就是小餐厅里的味道。
她倾听着石柱那边筷子与饭盒的碰撞声,轻轻的咀嚼声,连下咽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他似乎吃得慢条斯理的,他是否也在听我的声音呢?”
没有说话声,一切都是静默的。林乃慧想让自己显得斯文一些,便寻着齐思羽的节奏,让自己保持着比他稍慢的嚼咽速度,这样的慢速象是在看一部慢镜头电影,她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风悄悄的拂过丛竹林,卷起了几片泛黄的枯叶,飘到半空中又缓缓落了地,她遗忘了装模作样的浮躁,自然地咀嚼着夹带着青菜和肉丝的年糕。柔软的年糕滑入喉咙,慢慢地填满了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缓缓地吐了出来,就像那片飘落的竹叶。
“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下来啊!”
她听到齐思羽放下饭盒的声音,她的饭盒里也所剩无几,但还是按着节奏吃完了最后几片,收拾完,走了过去,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站着那里微笑着看着她了。
“我去洗饭盒!”
“不用……”
当齐思羽阻止林乃慧拿石凳上的饭盒时,手心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手背,她一下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心跳也加快了几分,她低下头,面色有些发窘。
“那个,抱歉!不用担心这些小事,就交给我吧!”
“谢谢……”
林乃慧把饭盒递给了齐思羽,轻声道了句谢,转身离开了,秋风吹起鬓角的细发,带来了一句低语:
“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这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