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采访都是一次交浅言深的对话,尽管在采访前我已经掌握了尽可能多有关他的资料,而接受采访的人往往对提问的人一无所知,所以采访从来不是什么深度交流,不过是一次被采访者的个人表述,当然好的提问会激发出有趣的回答。
以前每次采访前我都很紧张,很爱在最后问一句:有什么是你特别想说的,但我没有问的吗?
嗯······嘉宾几乎都会说没有了,差不多了。我想他们大概是想赶紧结束就好。哪有那么多想说的,创作者的表达都在他们自己的作品的,看电影就好了。
希望能看到更好的电影作品。
采访:Toto
嘉宾:吕诗雨Rhyme
嘉宾简介:美国电影学院2017届导演系硕士。深圳中学,布朗大学校友。在美国电影学院深造期间,师从Rob Spera(美剧《犯罪心理》导演)、Dorothy Fontana(《星际迷航》编剧)、当今大师级电影人阿斯哈·法哈蒂(《一次别离》、《推销员》)。深受韩国导演奉俊昊和伊朗导演法哈蒂的影响,最终实验并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致力于结合现实主义和类型片,描述诗和苟且。毕业作品《永久居留》荣获New Era青年季最佳影片,英国电影节最佳学生电影,并入围加拿大埃德蒙顿国际电影节、阿姆斯特丹国际电影节、洛杉矶短片节等十余个国际影展。入选2018年FIRST青年影展大师训练营,在导师蔡明亮指导下创作短片《直播日常》。
作品简介:
·<小野田的战争> Onoda's War 短片 / 历史|美国|日语|
二战期间,日本陆军少尉小野田宽郎奉命驻守在一个菲律宾小岛收集情报,他等待着大部队的到来,但是屡屡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 ···
·<永 久 居 留> Gold Fortune 2017 | 剧情/犯罪|美国|普通话/英语|
影片由真实故事改编,16毫米胶片拍摄。黑在美国的福建偷渡客陈宇中在各州中餐馆后厨之间走跳,做炒锅打工挣钱。他努力挣钱,请律师帮助他办理政治庇护。为了获得合法身份居留身份,他不得不配合律师说谎,用编造的经历欺骗洛杉矶移民局。他于是来到洛杉矶,借住在远房表哥家,并在表哥的餐馆打工。有一天,陈宇中正在后厨炒菜,接到律师的电话。律师告知他因为错过了移民上庭,将被递解出境。背井离乡的人,究竟该何去何从?
·<直 播 日 常>A Live Stream Story 2018|剧情|中国|普通话|第12届 FIRST青年电影节大师训练营作品
讲述一个工厂女工成为网络主播的故事,为了获得更多的关注,她直播虐待男友~
T:《小野田的战争》和《永久居留》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请问您是如何去选择故事的?对你来说怎样的故事会让你有拍成电影的欲望?
R:相对来说我比较依赖主观感受,在看到这个故事的当下我就会产生一股创作的冲动。再结合个人的想象,如果这个故事可以产生很震撼的感觉的话,就有把它拍成电影的动力。
《小野田的战争》人物原型
T:在您的作品序列里整体形成:现实主义题材+类型片手法+独特人文关怀的这样一个艺术倾向。在你的电影中又很强调人物的真实感和孤独感,那这样的表达是如何形成的呢?
R:创作往往来源于生活。我在美国学习生活7年时间,包括从小学开始就在寄宿学校念书,很小就离开家独自生活的这种状态是我很大的创作情感根源。我对自我孤独是自知的,再加上我在美国电影学院接受的专业训练,我其实会有意的记录自己的孤独。
比如在《永久居留》中,陈宇中跟家人打电话的场景设计,也是来自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当你觉得今天非常开心喜悦时,会迫不及待的跟家人打电话分享你的喜悦。当但你挂掉电话的那一刻,你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想念的人却在大洋彼岸。
在AFI我们需要在拍电影前写一个很长的阐述:凭什么你来拍这个电影?为什么你要拍这个电影?一个故事可以被很多人去讲述,可以由很多导演去拍,为什么非得你吕诗雨来拍?所以在电影开始之前,我必须先回答我自己的问题。
当我已经被一个故事深深打动的时候,我需要更加明确的告诉我自己「我到底是被什么所打动了?那个核心的东西是什么?」当我找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也清楚的知道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什么东西是我不能丢掉的。
T:那是在什么时候,你真正觉得你可以成为导演?
R:我在布朗大学学数学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人凭借着一股莫名的自信在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人要造火箭,有人学几乎失传的语言。
大家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跟所学专业完全无关的),他们孤独且自信。我深深的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所以我也认为「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就有机会可以去做到。」
之后我也经历了一个积累的过程,比如:喜欢跳舞就去拍点跳舞的mv,自己主动去找剧组实习,慢慢地累积信心。
另外也来自一个获得我父母认可的过程,电影对他们当然是陌生的。但是他们看到我的努力和进步,看到我拍出来的作品。尤其是我妈妈看到我写的第一个剧本的时候,她感动的流泪了。
所以在本科毕业之后,我就很确定我要做的就是电影,而我需要去做的就是提高自己,不断的学习。
吕诗雨导演短片《Seat Open》
T:从你比较早期的作品《信号》《Seat Open》,再到《小野田的战争》《永久居留》和《直播日常》,我发现您关注的话题,从输赢,贪婪这样比较大的话题,再到关注更加小的群体,比如黑在美国的中国客,在工厂工作的网红主播等。你的创作视角是不是发生了“由大到小”的些许变化?
R:我倒没有觉得这个角度是从大到小的转变,回过头看我觉得可能是从虚构到真实的变化的吧。故事越来越扎实,幻想成分越来越少。
比如早期的作品《信号》,(我是靠这个短片考进美国电影学院的),当时只是想要去营造类似港片的那种悬疑紧张的气氛,没有很明确的表达,都是建立在电影之上的电影,我电影里的世界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只存在于我看过的电影里。
短片《信号》
T:如果说一个人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但他看过很多的电影或者读很多书,那这些(虚构的)经验算不算个人经验呢?是否可以用在创作中?
R:当然算是经验,但是如果要把看过的书或者电影,用于电影创作的话太过于单薄了。因为电影是一个很实的艺术形式,在小说里你可以去形容一种你自己也抓不住的虚无缥缈,但要在电影中呈现出你想要的感觉,需要精准到画面里每个人的位置,每个光的温度,每个声音的距离。
T:我自己在看您电影的时候,感受到了强烈的戏剧张力,比如《永久居留》的高潮段落,绞肉机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地板的摩擦声,水龙头的声音强烈地充斥着刺激着。很想请问您在处理强戏剧性段落时您是如何去把控呢?有没有想过更加克制的处理方式呢?
R: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有跟我的摄影师说要在影像上要尽量克制,不要炫技,甚至不要让观众感受到摄影机的存在。
同时我也很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我”要跳脱出来。比如在处理跟妈妈打电话的段落时,镜头并没有给到正在打电话的人而是环绕屋子一圈,这个时候观众也很清楚的能感受到“创作者的介入”。
但整体来说这部电影还是希望能隐藏摄影机,隐藏导演。这也是受法哈蒂的影响,他曾经在上课的时候跟我我们说过一个故事:一位伟大的雕塑家(罗丹),大家看到他的作品就会清楚地判断这是只属于他的作品,尤其是他所塑造的“手”,非常具有辨识度,于是这位雕塑家就把雕塑的手砍掉。
他提出「电影人是不是可以隐藏在电影的后面,而不是在自己的电影里大呼小叫:快看,这是我导的电影,没有人这么拍电影,只要我才能做到。
法哈蒂导演代表作《一次别离》
同样,当一位青年导演问李安导演:要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风格?他回答说:风格是一个没有风格的人才考虑的问题。
所以我也希望在我的电影里隐蔽“我的存在”,把创作者的脚印擦一擦。所以回到刚才的问题,当影片视觉已经尽量克制的时候,我就在想说有没有比影像更隐蔽的技法来调动观众?——于是我们在声音上“做了些手脚”,并且是在所有的声音非虚幻,是真实存在于人物所在的环境里之中的前提下。另外我们也在《永久居留》这部电影里,也没有使用任何配乐。
T:在刚刚观看《永久居留》的时候,注意到在影像构图上,您好像也有意的使用前景深“遮蔽”的构图,主角的五官和表情是被遮挡的,仿佛有一种身体和心灵的错位感。
R:对,在开拍前我去当餐厅厨房踩点观察,拍了很多参考的图片。其中就发现,在厨房里很多时候人是被柜子切割的,被门挡住的,火会被不锈钢的厨台反射,也借由这个构图来表现一种人的身体在这里,心不在这里的感觉。
T:您之后的创作方向大概是怎样的呢?
R:其实我之前想到过一个比较官方的答案,引用我的偶像奉俊昊说过的一句话「我想拍世界上最凄美的犯罪电影。」
我一直很想做这样的电影,虽然在我的选材过程中也没有创作一个真正的犯罪片。但我越来越认同他所讲到的“凄美”,就好像尼采的那句话「所有为爱所做的事,超越正义和邪恶的判断。
奉俊昊导演代表作《杀人回忆》
T:其实您现在已经算是一个职业导演了,也有了一定的商业价值,那您现在在创作上所碰到的难题是什么呢?
R:我自己现在的感受其实蛮好的,国内有很多机会给到我们新人导演,市场也很鼓励我们。难题倒还没有什么,最重要的就是真的要去做。
T:您之前有很多去剧组实习的机会,那在剧组有没有碰到同样跟您一样愿意无偿的去剧组学习,为了追寻自己电影梦的年轻人呢?他们现在的状态是怎样的?
R:一路上我都有碰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比如之前在剧组实习的一位朋友,他是学电影,我是学金融的。后来他毕业之后去做了金融,我做了电影。他跟我说做电影太苦太累啦,不想做了。反而我替他坚持了下来。
比如还有一位朋友之前给王家卫做副导的,后来他结婚了家里人就希望他有一份更稳定的工作,他也不愿意就此放弃电影的梦想就从电影现场转到电影后期,至少跟电影有关,每个月还有稳定的收入。
《小野田的战争》剧照
T:最近有一个事件:王思聪拿630万招募编剧和剧本,提出“笔交给你,梦交给我”的slogan,你怎么看这个事件?
R:我觉得特别好,好剧本永远是好电影的根。我碰到很多的电影人,都在谈项目,谈来谈去在谈什么呢?不就是聊故事聊剧本嘛,但很多人就是没有好的本子,也在谈投资。
我个人最佩服的也是真的动笔写东西的人,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卡在了动笔这块。
T:如果在一个作品中你看不到导演,看不到技巧,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平庸。就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些大师作品,他们不是没有设计,只是不被普通观众所察觉而已。并且他们的作品是在一种深度哲理思考的指导下所呈现出来的表达,比如您刚提到的法哈蒂,是枝裕和。他们会有一个非常浓厚的民族文化根基与反思性。对于您来说,在美国生活里七年,会不会在文化上有一种混沌感?
R:其实我觉得出国之后才让我的身份更加明确,会有很明显的文化自觉。
谈到反思的话,我觉得这是肯定的,就像我们说“要爱你的每一个角色”,这一点就是一种反思。我们现在看到很多作品中人物形象比较平面,爱贴标签,这就是缺乏反思性的作品。我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当你所创作的故事接触到很多观众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责任感和文化自觉本能存在。
T:您之前合作过很多的著名导演,包括入门阶段到彭浩翔导演《志明与春娇》的剧组实习,再到刘伟强、刘镇伟导演的现场副导,然后师从伊朗导演法哈蒂,2018年入选First青年电影节大师训练营,在蔡明亮和贝拉塔尔的指导下创作短片,当然包括你最爱的奉俊昊导演等人。很好奇,这些大师对你的影响到底是什么呢?
R:在我的成长阶段中,他们都承担了不同的历史使命。比如奉俊昊导演,可以说是我的电影启蒙者,没有他我也不会想成为电影导演。他也是我所要追求的目标——可以做出打通商业和艺术界限的且充满了力量的故事片,可以在观众心里留下些什么的作品。
那跟刘镇伟导演,我学习了如何在现场调度执行,如何在现场保持从容不迫,掌控全局的状态吧。
法哈蒂让我进一步的认识电影,他教给我很多非常高级的创作电影的思维。比如:他告诉我们要爱你所有的角色,哪怕是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小配角。
在他身上我也认识到电影,远不是好莱坞的一种拍法,而是需要去关注社会,关注生活,关注苟且。活着的意义不也在于此吗?跟一切东西去摩擦,会痛苦会撕裂也会幸福和感动。(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