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尘香褪忆,请狐入瓮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阿凌几乎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迫在眉睫的战备之中。关外蛮族部落的异动愈发频繁且诡异,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已是箭在弦上。面对这严峻的形势,阿凌不敢有丝毫懈怠。
军用的信鸽与快马在雁门关与数十里外那座作为区域指挥中心的总兵府之间频繁往返。阿凌与坐镇总兵府、协调整个北疆防务的老将军铁秉毅保持着密集的军务通信。她将最新的敌情分析、雁门关的防御方案、所需的兵力粮草支援等,一一通过加密军报呈送,恳请这位经验丰富的恩师从更高层面给予战略指导;同时,她也与驻守在邻近重要关隘的承峰通过军驿系统紧密联系,共同商讨着应对敌人大规模调兵的联动对策,确保两处互为犄角,协同防御。无数个夜晚,阿凌都是在昏黄的灯火下,对着摊开的北疆防务全图和来自总兵府、承峰关隘的回复军令反复推演、殚精竭虑。
与此同时,对敌军动向的侦查也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并与区域指挥中心共享情报。整个雁门关如同上满了弦的劲弩, 士兵训练强度骤增,城防工事在原有基础上再次加固,粮草军械也在源源不断地秘密囤积……战前的准备工作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这日傍晚,阿凌刚结束了一场与穆青、几位核心营官关于最新斥候情报的紧急会议,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书房,准备继续研究夜间防御方案。穆青却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的,正是两个月前阿凌交给他保管的那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
“将军,两月之期已到。”穆青将信封双手奉上。
阿凌接过信封,她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
待书房内只剩下她一人时,阿凌走到烛火旁,看着手中这个略显陈旧的信封,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紧张感。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撕开了封口的火漆,取出了里面那张写满了她自己笔迹的信纸。
烛光下,两个月前记录下的文字清晰依旧: “……今日于祥瑞绸缎庄初遇此人,身着绯红锦袍,容貌极盛,气质疏离,自称玉离,身边跟班伶牙言行无状……” “……午后于谪星书院再遇,此人换冰蓝云锦,头戴紫金冠,旁观我与先生、小石头交谈…”
阿凌仔仔细细地读着自己当初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纸上。然而……当她试图在脑海中回忆起这些场景时,却发现……记忆变得异常模糊!
她记得自己确实去过祥瑞绸缎庄,也确实遇到了一个行事张扬的贵公子。但那个公子的脸……是什么样子的?是穿着绯红锦袍吗?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也记得自己去谪星书院接过小石头,似乎……确实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同寻常的人。但那个人……是玉离吗?他当时站在哪里?表情如何?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句不太客气的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对方又是什么反应……记忆同样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她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轮廓,一个模糊的事件,却无法将现在这个她已经认识了两个多月的、容貌清晰印在她脑海中的玉离,与那些初遇时的场景精准地对应起来!仿佛那些记忆的主角,并不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阿凌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玉离……他没有说谎!那个所谓的“逝尘香”,竟然真的有如此诡异的效力!能在不知不觉中,篡改、模糊掉人关于他的记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后怕。若非她留了这么一手,提前写下记录,恐怕连她自己都会在时间的推移下,对最初的相遇细节产生怀疑,甚至彻底遗忘!这个男人……他的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莫测,也更加……危险!
就在阿凌为“逝尘香”的诡异效力而心惊之时,另一种更为熟悉、也更为深刻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种感觉……这种无论她如何努力回忆、如何试图抓住细节,最终却只能面对一片模糊和无力感的挫败感……
像极了!像极了她过去十年里,每一次试图回忆起那个在八岁那年寒冬雪夜里,给了她那枚玉佩的“恩人”时的感觉!
十年了!她千百次地在脑海中回放那个片段,试图捕捉那个人的样貌、声音、哪怕是一丝一毫能证明他身份的线索!可每一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只记得那袭纤尘不染的银白锦袍,记得那枚入手温润、雕工却丑陋不堪的玉佩,记得那股若有若无、清冷奇异的异香……除此之外,关于那个人的具体容貌,却始终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模糊不清!
过去,她只当是自己当时年幼,又濒临死亡,记忆出现偏差是常有的事。可现在……当她亲身体验了“逝尘香”的效果,当这种独特的、针对特定人物的记忆模糊感再次出现时……
一个极其大胆、却又似乎无比合理的推论,如同石破天惊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玉离……逝尘香……他那非凡的容貌和疏离的气质……他那种对“丑陋”之物的毫不掩饰的嫌恶……还有这种……只有他能带来的、诡异的记忆模糊效果……
难道……?!
阿凌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猜测而狂跳不止!她快步走到书桌前,从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张被她珍藏了多年的、微微泛黄的图纸。
正是那张她凭着模糊记忆画下的、丑玉佩的图样!
她举着图纸,烛光下,再次仔细端详着上面那扭曲怪异的线条。然后,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不久前在恒通当铺里,她拿出这张图纸时,玉离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僵硬和尴尬!
没错!当时她只以为他是觉得这玉佩丑得可笑,现在想来……那表情,分明是认出了这东西!
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那个丢玉佩的人!他甚至可能早就认出了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这个认知,如同滚油泼在了阿凌心中的怒火之上!
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自己苦苦寻找!明明知道那枚玉佩对自己的意义!他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隐瞒!甚至还装模作样地陪着她去当铺“寻找线索”!他是在看她的笑话吗?!是在戏弄她吗?!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阿凌!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必须立刻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阿凌将图纸狠狠攥在手心,甚至没有披上斗篷,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书房,冲出了将军府,径直朝着迎仙居的方向奔去!穆青和守门的亲兵看到自家将军这副怒气冲冲、前所未有的失态模样,都惊得目瞪口呆,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气逼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迎仙居,玉离的奢华庭院内。
玉离此刻正心情颇好地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成色极佳的暖玉,旁边的小几上温着一壶上好的香茗。
就在这时,伶牙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慌和兴奋的古怪表情: “公……公子!不好了!凌……凌将军她……她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了!看那样子……像是要来找您算账的!”
“哦?”玉离闻言,非但不惊,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她终于忍不住,主动找上门了?他放下暖玉,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好整以暇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很快,阿凌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庭院门口。她似乎是一路疾奔而来,呼吸还有些急促,脸颊因为愤怒和寒冷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没有理会门口试图阻拦的伶牙和侍从,径直闯了进来,目光如利剑般锁定了软榻上那个气定神闲的罪魁祸首!
“玉离!”阿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玉离看着她这副怒气冲冲、却又因为奔跑而显得有几分狼狈的模样,心中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他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凌将军?何事让你如此……行色匆匆??”
阿凌根本没心情跟他兜圈子!她几步冲到他面前,将手中那张早已被她攥得有些发皱的玉佩图纸,“啪”地一声拍在他面前的矮几上,声音冰冷,字字泣血: “这个!你认得吗?!”
玉离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看着那熟悉的、丑得令人不忍直视的线条,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
阿凌看着他那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尤其是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尴尬和……心虚?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阿凌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你早就认出这玉佩了!你也早就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乞丐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找寻!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面对阿凌一连串的质问和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泪光的眼睛,玉离第一次感到有些……狼狈。
“我……”玉离难得地有些语塞。他避开阿凌那灼人的目光,试图解释,语气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并非有意欺瞒。只是……”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这玉佩太丑了,跟你这个乞丐扯上关系太丢脸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当年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算不上什么‘恩情’,不过是我随手丢弃一件无用之物。我素来不喜亏欠,更不需人报答。既然早已是过眼云烟,又何必再提,徒增烦恼?”
“随手丢弃?!过眼云烟?!”阿凌听到这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看着眼前这个依旧试图用冷漠和高傲来掩饰的男人,只觉得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愤涌上心头!
“对你来说!是随手丢弃!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可对我来说!那不是小事!那是能让我活过冬天的唯一希望!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玉离那双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玉离!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凌云记下了!也一定会报!”
她的话语,如同最响亮的誓言,掷地有声,狠狠砸在了玉离的心上!让他那颗习惯了用冷漠和疏离来保护自己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慌乱。
报恩?她要报恩?怎么报?
就在玉离被阿凌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无比的“报恩宣言”砸得有些发懵的时候,一个念头……一个绝妙的、能完美解决他目前所有困境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眼睛猛地一亮!
对啊!报恩!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副胸有成竹、甚至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眼神却依旧倔强的阿凌,故意沉吟了片刻,然后用一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甚至还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道:
“既然……将军执意要报答这份在恩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让她“报答”才不算辱没了他高贵的身份,最终,他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主要是对他自己而言)的办法:
“就这样吧。”他用一种仿佛给了阿凌天大恩惠的语气说道,“本座近来在这迎仙居,实在是被那些庸脂俗粉和趋炎附势之徒骚扰得不胜其烦。听闻将军府门禁森严,百步之内闲人免进,倒是颇为清净。”
他看着阿凌瞬间变得警惕的眼神,继续“顺理成章”地说道:“本座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也无其他落脚之处。不如……将军就将我‘安置’在府中如何?如此一来,既方便本座‘观察’,也免去了外界的滋扰,更能让将军你……时时在侧,以报这‘救命之恩’。一举三得,岂不妙哉?”
“什……什么?!让你入住将军府?!”阿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刚才还在为他的欺瞒而愤怒,结果一转眼,这家伙竟然就打蛇随棍上,提出了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
“怎么?”玉离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将军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报恩’吗?如今本座不过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能让我在此地过得舒心些的请求,将军……该不会是想反悔吧?”他故意用话将她堵死。
阿凌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看着玉离脸上那副“我吃定你了”的得意笑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搬进将军府?!和他日夜共处?!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她心中一百个不愿意!
可是……他说得没错。她刚刚才说过,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虽然这份“恩情”的真相如此不堪,但若非当年那枚玉佩,她确实活不到今天。这份因果,她无法否认。
阿凌的内心在激烈地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必须立刻拒绝这个荒谬的要求,将这个危险的男人远远推开!可情感上……那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让她迟疑了。
玉离看着她脸上那变幻不定、充满了挣扎和犹豫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没有再步步紧逼,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深邃的黑金色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决。
许久……许久……
阿凌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和认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我答应你。”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报恩”,也选择了……将这只心思难测的狐狸,引入自己的领地。这究竟是引狼入室,还是……另有转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玉离之间的纠葛,将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无法逃避了。
玉离听到她终于松口,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矜持的模样,只是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
他对着阿凌,微微颔首,用一种极其“体贴”的语气说道:“如此……便有劳将军费心安排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搬入将军府后,那唾手可得的“观察”机会,以及……更多有趣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