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李安阳正从自己的阁楼朝外望。这是洪水冲垮动物园的第二天,山路封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长颈鹿的腹部和大腿上吊着的麻醉针还遗留着一些淡蓝色的药剂,身上沾的泥巴盖住大部分的花纹,龟裂出细细密密的纹路。尾巴的鬃毛裹满了稀泥,在人们围上来之前急急地甩了几下。一只犄角正在流血,但围捕的人们并没有在意这些。领头的孙国富是动物园派回来的,也是本村人。他把打好的活结套在手上,人们上来,将长颈鹿的四肢抬着聚到一块。活结套上,一拉一锁,几个人开始掏出烟来抽。一辆喷着青烟的拖拉机一颠一颠地从满布沟壑的土路那头开过来,他们扔了烟,孙国富跳上拖拉机,两个人抬起长劲鹿的脑袋,孙国富一只手抱住,一只手揪着脖子上的鬃毛往后捯了几下,整条脖子就像死蛇一样软塌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了。车下的六七个人吆喝着一起使劲往上抬,长劲鹿上了车,但因为太大,还有一小半吊在外面。孙国富就掏出刀子,割掉绑在四肢上的绳索,又指挥那几个人把长颈鹿抬着坐起来。那些人从车上跳下来,长颈鹿的脑袋垂到胯下,一个叫金碗的老单身汉说了一句什么,其余的就笑起来。孙国富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写了几个字,那群人签了字。拖拉机发动了,人群接着往下巡逻,天这时又下起雨来。
李安阳趴在阁楼的窗户上,长颈鹿的身子随着拖拉机的颠簸,一下一下地撞在车斗上,“不知道它会不会觉得痛?”他心里想。雨算不得大,那群人离开之后,路上就一个人都见不到了,村里通知各家各户锁好门窗,没事尽量不出门,可即使没有猛兽出逃,李安阳也出不了门,他年前患了阴癣,医院建议不要晒太阳。母亲自作主张去学校停了课,他每天看着一群同学从家门口走过,熟识的会朝着阁楼喊:“李安阳,你什么时候去上课?”
“等病好了就去。”
“你什么时候病好?”
“很快就好啦。”
李安阳抬起头看着学校的方向,只能看见一节旗杆。窗外,动物的啸叫夹着雨声传过来,他看着屋头前的田地,一只鸟落在田埂,李安阳从床底的铁罐子里拿出一颗缺口的弹珠丢了过去,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落在电线上。可惜,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鸦。路的一头,一个女人没有遮伞,用衣服包着个东西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往这儿来。到院子里,她抬头喊,“阳子,把窗户关上,下楼来。”
桌上放着一个保温锅,李安阳打开,里头的炖肉还冒着热气。母亲从厨房里拿了碗筷出来,说,“快点趁热吃了,这是鹿肉,对你的病有好处。”
“哪里来的?”李安阳闻了一下,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村头的耀民叔逮到的,要不是这次动物园被水冲了,哪里弄得到?你快点吃,吃了病就好了。还有,千万别说出去,听懂了吗?”
“我吃不下。”李安阳说,“它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被杀掉?”
“你别拗,快点吃,吃完病就好了。”闺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吃完我就给你。”
“我今天看到国富伯伯他们抓长颈鹿了。”李安阳走到门口,从门缝里朝着外面看。“就在那里。”
“你跑到外头去了?”闺秀声音大了起来。
“没有,我在楼顶看,就在田头那边。”
“可千万别出门,先不说你的病,动物园里的老虎跑出来了,这万一要是遇见,都不是几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你听到了吗?千万别出门。”
“阿妈,国富伯伯的枪是哪里来的?”
“别老国富伯伯国富伯伯地叫,我们跟他没那么亲。”闺秀把装着肉的保温杯往李安阳面前推了推。“你就好好呆在家里,把肉吃了,听见了没?我下午还得去厂子里赶工,你把门锁好,乖乖待在家里,听见了没?”
李安阳不耐烦地应了一声,门口的鸡圈里忽然咯咯作响。闺秀捂着胸口凑到门缝看,一只硕大的老鼠沿着砖墙爬了过去。
睡了一觉起来,李安阳并没有听到从学校的方向传来的钟声。雨已经停了,但天照旧阴着。今天没有学生从家门口过了,李安阳恹恹地走到窗户边,泥泞的小路后面,雨后的稻浪绿油油地往天边延绵开,池塘盈满了水,河边的蒿草被流水冲刷过,齐齐地往下游的方向倒。小竹林下面,几条从路边聚过来的野狗像是见到了什么东西,对着稻田的一角猛吠。李安阳紧张起来,踮着脚尖往那儿看。一只狗扑上去,那活物一下子扎进稻田,往小路的方向窜。狗追在后面越逼越近,那活物一个机敏的转向,往民宅的方向跑来。李安阳踮起脚尖,却只能看到野狗围捕下稻田抖动的轨迹——大狗被甩出一丈来远,但跟在后头的一只黄狗一个猛扑,那活物跳起来躲了一下,这时李安阳看清了,那是一只小鹿。
兴许是有伤,小鹿眼见着甩开了狗群,但跑了几步忽然就慢了下来。狗群很快地围上来,小鹿往后退,发出尖锐短促的叫声,仰着头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帮助。一只老黑狗趁着小鹿不注意,一下子咬在它的背上,李安阳看到这里,从床底摸出那把外公留给他的弹弓,第一下瞄得不好,打在狗群边上的矮墙上,但碎裂的弹珠崩在狗群边上,一条狗嗷的叫起来,其余的狗停下嘴,往李安阳的方向看。李安阳又装了一弹,这次打在老黑狗的背上。老黑狗跳起来,夹着尾巴朝着窗户的方向狂吠。李安阳又打了一弹,没有打中。小鹿似乎又望向了自己,他想起去年得病时母亲给他买的小猫死在自己怀里的眼神,他燥热起来。
李安阳跑着下楼,拿了那把外公打的柴刀,还有一个铝铁的锅盖,开了门,跑向狗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