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萤火虫

    太阳已经落山了。虽是傍晚,但余热未散。天底下,浓浓重重地压着一股闷气。晚风经过一整天的暴晒似乎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西天边上几朵浮云遍体通红,不免让人遐想联翩。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打理着农具,快活地喊一句:赶鸭子回家喽!地头杨树上的知了稀稀拉拉地,失去了盛午时的嚣张气焰;几声狗吠,幽灵一般地浮现;不远处的村子,炊烟袅袅升起。

    柱子抱了个西瓜,三步并两步地赶着。或许是因为走得急步子迈得不够匀称,给人一种跌跌欲撞的感觉。

    扛着锄头的驼背王麻子,扭头吐痰的时候,碰巧瞧见,上下打量了一番:“哟,你这个狗杂种,这是从谁家摸来的。”

    柱子没有说话,匆匆地走过了王麻子。

    “小王八羔子……”王麻子见柱子不搭理自己,心里很不痛快,便嚷嚷着。王麻子嘬了一口旱烟,突然灵机一动,“这莫不是你婶子下的蛋吧,哟……这个可真够大的,指不定啥时候会孵出个小鸡来……”

    小路上的人一阵大笑,这给闷热的傍晚带来了一丝凉意。

    柱子听到后面人的笑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便扭过头用报复的目光冲着王麻子的裤裆。他想象着自己拿了一块大石头,把王麻子的裤裆砸了个稀巴烂。柱子想着,步子并没有停下来,突然啪的一声,怀里的西瓜掉在了地上。柱子撞上了虎背熊腰的楚霸王。柱子一个趔趄,跄了几步。柱子看到刚才还在怀里安睡的西瓜,现在却已经裂成了两半,西瓜的泪水打湿了一片黄土。柱子望着流出的汁液,突然间想起了蔡奶奶的泪水。柱子的心里一阵疼痛。

    楚霸王是村子里唯一的单身汉。其实,他的名字叫狗子,当然这是小名,他的大名谁也不知道,或许村子里有人知道但从来没有谁说起过。狗子二十岁那年,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太闲了,就跟着村子里的几个青年出去打工了。到了工地,狗子在家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那个累。每天到了上班的点,狗子就偷偷地溜出去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说书人说书。说书人每天说的都差不多,总是讲楚霸王项羽和刘邦的故事。说书人每次都是从秦末天下大乱讲起,讲到鸿门宴的时候,说书人一脸兴奋:那时的刘邦就像个孙子,而楚霸王是何等的英武啊。然后又讲到垓下之围,讲起霸王和虞姬的缠绵爱情,讲到动情处,说书人老泪纵横;然后仰天一叹:为何……为何英雄美人落得个如此下场。狗子听到这眼泪哗哗的,他双手攥拳捶着胸脯说,霸王,您老人家要是把虞姬赐给我那该多好啊!说书人说到乌江自刎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他掏出旱烟管,在脖子上一比划,站起身喊着: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呀!说书人摸着眼泪走了。这时的太阳正好到了中午。狗子望着说书人一点一点消失在城市森林,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狗子擦干眼泪,下定决心要为楚霸王伸张正义。狗子愤慨地想,自己要是见了刘邦,非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不可,最后还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接连几天,狗子沉浸在二千年的历史当中忘乎所以。

    一天早晨,狗子又想开溜,但工头喊住了他:“咳,狗子,又想旷工是吧,再旷工就滚蛋,工地里不能养个废物!”

    狗子听了这话,心里很上火,便拍着胸脯说:“我是楚霸王,你能把霸王奈何得了吗?”

    工头走上前,照着狗子的屁股飞起一脚:“去你娘的楚霸王。”狗子回到村里,以楚霸王自居。

    狗子捏住柱子的头,愤愤地说:“你的狗胆不小啊,连楚霸王都敢撞,你狗日的长了几个脑袋?!”

    柱子感到自己的头被铁网罩住了,眼前一阵阵白烟升起,他扭动着身子,极力地想挣脱开。

    驼背王麻子把锄头立在地上,嘬了一口旱烟,兴致勃勃地观赏着。

    狗子看见驼背的王麻子天生的反感:“你这个干不死的老混蛋看个屁,还不快滚!”

    王麻子提着锄头,灰溜溜地大步走开了。

    狗子腾出一只手扇了柱子一巴掌:“你狗娘姨的长眼睛干嘛的?”他扭过头,突然看到了西瓜,“哟,好儿,知道爷渴了,来送瓜了是不?”

    狗子松开柱子,弯下腰,捡了那半大的西瓜,啃了起来:“嗳哟,真甜,好……好样的。”狗子双手捧着西瓜,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柱子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间想起了蔡奶奶的嘱咐,就连忙上前去夺狗子手中的西瓜。

    狗子怒火中烧,转过身直接把那块西瓜砸在了柱子的脸上。狗子看着甜美的汁液,顺着柱子的土脸往下流,心里别扭得很,就飞起一脚把柱子踹倒在地。狗子吐了口吐沫,扬长而去。

    柱子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翻了,他看到有无数的白点在眼前飞舞。一股红色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嘴角,他尝出了那是一种甜甜的涩涩的味道。他用手抹了一把,然后放在自己的眼前,他分不清那红色的液体,究竟是自己的鼻血,还是西瓜的汁液?他没有想多少,把手往短裤上一蹭。站起身晃了几步,用双手胡噜了几把脸,把那一小块西瓜小心翼翼地抱起,然后向村子跑去。

    柱子脑袋尖细,呈倒竖的瓜子状。他的身子奇长,而腿却很短。每次跑的时候,他的样子总是让身边的人发笑。因为他只有跑的架势,却不见跑动的痕迹。他的快跑只不过是相当于平常人有心无心的漫步。柱子的屁股一撅一撅地,逐渐地消融在乡村的夜色中。

    柱子在村子的小巷里东溜西转,谁家的鸡鸣狗叫孩子哭老人骂,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柱子气喘吁吁地跑着,终于在一扇栅栏门前停下。这里就是柱子的家——两间土屋,一扇栅栏门及一小截篱笆。柱子推开门,小心地迈着步子。柱子他爹大黑在院子里焦急地转悠着,肚子里窝了一堆火。

    见柱子来了,大黑快步上前,拧着柱子的耳朵大叫:“你这个骡子操的,上哪疯了一天,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

    柱子啊啊地叫着,身上着了火一般灼热的痛。他双手抖动着,手中的西瓜险些落地。他忍着疼痛,稳稳地端住了西瓜。

    大黑看见半块西瓜,眼睛一阵发绿,他连忙抓起柱子手中的西瓜,一阵猛啃。啃了一会儿,见柱子仍愣愣地站着,便踹了柱子一脚:“快点给我烧火去!”

    柱子嘴里一阵干热,便脱下长衫,擦了擦脸上的汗,转身向火屋走去。火屋里黑洞洞的,饥饿的蚊子嗡嗡的叫着。柱子摸黑走到风箱前,右手在风箱上摸摸索索,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四四方方的火柴盒。柱子弯着腰擦亮火柴,把风箱上的煤油灯点亮,不一会儿,昏黄的灯圈散满了黑油油的火屋。

    柱子掀开锅盖,借着昏睡的黄光看了看,篦子上凌乱地躺着黑白不一的几个馍馍和一碗咸菜。柱子坐下身去生火,几只蚊子在嗡嗡着,准备偷袭。一只蚊子伏在柱子的背上贪婪地吮吸着,柱子感到背后一阵发麻。柱子晃了晃肩,但背上的蚊子沉醉不知归路。柱子腾出右手,啪得一声,灶火猛地着了起来,他把右手放在眼前仔细一瞧,空的,蚊子比他想象的更加狡猾。

    柱子往小灶里添了一大把麦秆,潮湿的麦秆噼噼啪啪地,生出了一阵阵呛鼻的黑烟。柱子知道,蚊子怕烟。柱子又添了一大把,很快小屋里堆满了浓浓的黑烟。柱子被呛得眼睛发酸鼻子发痒,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忍着。为了把蚊子彻底赶出去,他必须忍受呛鼻的黑烟。他不知道他已经忍受了多少个夏季,他也不知道他还要忍受多少个夏季。黄色的火苗呼呼地涨了上来,沿着锅底一直随着烟延伸到半米高的空气里。柱子拉着风箱,往灶里加了一把棉花柴。

    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柱子的瓜子脸,他的额角上已经起了几层皱纹。不知是由于他的老相,还是由于他真的已经不年轻了。他皱眉的时候,额上的皱纹格外明显,像是石头落水后激起的层层涟漪。柱子望着躲闪的黄光,突然间想起了在夜间发着绿光的小飞虫。柱子不知道那种发绿光的虫子,有一个很美妙的名字——萤火虫。他曾经多次被这种奇特的小飞虫所吸引,他随着它在青草上飞舞,在麦田间飞奔,在小河边打转……他想象着自己也有了一双翅膀,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的飞翔,散发出被青草更青的光芒。他曾经还抓了一只绿色的小飞虫,他曾仔细地端详过,但他看不出它有什么格外的不同。他想和它说话,但是萤火虫总是沉默不语。他把它放在一只小瓶里,他希望它时时刻刻都能散发出绿色的光芒,但他不知道萤火虫只有在自由飞舞的时候才可以发光。没几天,瓶中的萤火虫死掉了。柱子感到很伤心,从此他再也没有抓过它们。他每次见到发光的萤火虫时,他总是紧紧地跟随它,愿意跟着它一起奔天涯。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了,水开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柱子知道馍馍蒸透了。他吐了一口气,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柱子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走出了火屋。北屋里影影绰绰,他走进去,两盏煤油灯交相辉映,大黑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桌子上的酒瓶倒了,柱子走过去,竖起酒瓶,空的。两盏煤油灯,忽忽闪闪地与夜晚的寂寞连在一起。柱子望了一眼,桌下的煤油桶发散出浓浓的煤油味,他知道这些煤油是他跑了一里地到镇上的油店用了二十斤棒子才换来的。柱子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柱子拎起地上的长袖,拍了拍便张开双臂穿上。他走进火屋,从锅里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馍馍,走出了院子。他走到屋后的那株枣树前,用嘴咬住馍馍,双脚攀着树干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前面就是小红的家,他从这里就可以看清院子里的一动一静。他透过玻璃窗户看到电灯下的模糊人影,他不确定那个走动的人影是不是小红。他努力地探着脑袋,嘴里的馍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地上。

    每次见到禾婶家的小红,柱子的心里总是泛起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酸酸的,有时甜甜的,又有时是酸甜交融的。尤其是当小红走过柱子并侧身瞟了柱子一眼的时候,柱子会猛然感到一道热辣辣的光圈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他耳根发热,喉咙发痒,一瞬间柱子搔着头不敢再抬起。

    前些年,小红每天早晨背着书包去镇子上的学校上学,柱子则风雨无阻地偷偷跟了她数年。有时候,小红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她会冷不丁地一个转身,柱子的目光来不及躲闪,被抓了个正着。柱子用手挠了挠耳朵,咧开的嘴角里露出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浓黑的眉毛上是几道弯弯的皱纹;然后他伸出手指指前方,意思好像在说:我只是碰巧经过这里。小红见他又窘又傻的样子,只好笑笑,然后转过身向学校赶去。

    屋门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推开了,一道亮光扑在院子里,屋内电视的声响一并涌出。有人向外泼了一盆水,然后又把门给关上了。在关门的一瞬间,柱子看清了她打在地上的影子,长长的头发一波一波地仿佛水的流动。柱子知道她就是小红,因为他看到了长头发。柱子心里一阵酸楚,他顺手摘了一颗枣放在嘴里,苦的,然后吐出;又摘了一个软的,放在嘴里使劲一咬,一包水在嘴里四溅开来。柱子咽了一口,眉头一皱,这种味道又苦又咸又辣,柱子把剩下的,吐在右手里一看,原来是一只很肥的毛虫子。柱子突然感觉到有一行行滚烫的液体划过面颊,滴在了手背上。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趴在枝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件事得从去年的春天说起。那时,狗子躺在自家的床上,心里突然发起痒来。狗子觉得自己怪委屈,毕竟都当了几年的楚霸王了,声名在外,无奈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虞姬。难道苍天就眼巴巴的看着我霸王继续单身下去?狗子想着,你娘的,再怎么说我霸王也是一号人物,怎么能没个女人呢!狗子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女人来。狗子屈指一算,觉得自己碰得女人不算少了,比如笑起来比花还妩媚的花姐,还有身材火辣的草妹,可是这些女人全是情场老手,自己根本驾驭不了。狗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一个纯情的女人好一些。于是,狗子便把视线从酒店拉回到村子里。狗子突然想起邻村的莲妹,她脸蛋姣好,皮肤白嫩,让人摸了一遍还想再摸第二遍,她的腰也很细,搂起来那叫一个棒,只可惜岁数小了点,才十四五岁,而且离本村的距离也有点远,距离只能产生距离,狗子愤愤地拍着床铺。最后狗子想到了自己的村子里,那个小寡妇?不行,虽然她脸蛋不错,但是腚太大,叫起来太浪;那个隔壁大婶家的千斤小蝶?也不行,虽然年龄差不多,但是走起路来,太骚,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那是谁呢,狗子翻来覆去的想,是谁呢?狗子用手去挠自己的头发,狗子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最后,狗子灵机一动,一拍床板,大叫一声:苍天不负有心人,有啦!然后狗子露出会心的微笑,狗子想到了禾婶家的小红。虽然小红还在上学,但已经十八九了,长得很水灵,人见人爱。狗子一拍脑袋,怪自己以前没注意到,接着又翻个身子,自己偷偷地笑,心里想:自己还真有当霸王的命。

    转过天,狗子决定从感动禾叔禾婶入手。早晨上坡的时候,狗子二话不说,直接帮禾婶犁地浇水。这大相径庭的举动让禾叔极为惊讶。狗子只是笑笑说,自己闲惯了,看二老太累了,就是想帮帮,没别的啥意思。狗子见禾叔禾婶还在云里雾中,就又重复了最后一句,真的没啥意思,真的没有。说完,然后去翻地。狗子一干就是几个月,从来不言累,而且从来没有留下吃顿饭。有天傍晚,禾婶说,狗子,吃顿饭再走吧?狗子挥挥手说,不了,不了,回家吃就行。说完,狗子转身走了。回到家,狗子躺在床上大叫:操他十八代祖宗,累死我了。然后就一个劲儿地笑,狗子觉得禾婶话里有话。狗子心想难道是把禾婶感动了?狗子决定明天一探究竟。

    转过天,阳光明媚。这已经是春天的末尾了,狗子想,自己可真是能干,一干就是一个春天。到了地里,禾叔禾婶已经在了。打了招呼后,狗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拿家什,而是直接问:“禾婶,你们家的小红也该找个婆家了吧?”

    禾婶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然后做出笑脸说:“哪啊,我还指望她考上大学呢,哪能成天想着这事。”

    禾叔抽了一口旱烟,吐个烟圈说:“孩子还小,眼下还不操心这事。”

    狗子又说:“我看还是早找好,不会耽误学习的。”

    禾婶笑得更欢了:“狗子,你说笑吧你,她还小呢!”

    禾叔接茬说:“就是,就是,孩子还小……”

    狗子一看禾叔那熊样,心里一阵窝火。狗子知道他是个软蛋,但又找不到茬子发火。狗子便悻悻地转身走了,他一边踢着地上的坷垃,一边在心中大骂着:他娘的,什么事儿,反正我不能白给你们禾家干活,我是霸王,惹毛了我,杀你们个片甲不留,对,片甲不留。狗子决定从小红下手。

    说干就干,狗子偷偷跟踪了小红的行迹,他发现无论小红从哪条路上走都必须经过一座桥。狗子每天就从这座桥上等小红,上学的时候看着小红从这里经过,放学的时候看着小红从这里离开。狗子主动上去搭讪,无奈小红就是不理他。狗子又给她买花买书买笔,小红也不接。狗子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剧情居然跟自己差不多:男主人公很喜欢女主人公,但是女主人公一点也不喜欢男主人公;于是,男主人公就站在女主人公每天必经的小桥边,男主人公一站就是几个月,他天天看着他心爱的女人从自己身边经过。终于有一天天降暴雨,男主人公站在大雨中等着女主人公,女主人公打着伞从他身旁经过,走了没几步,女主人公突然扔掉伞,跑着扑进男主人公的怀里,说:老公,我爱你!狗子看到这里哭得一塌糊涂,他摊着双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虞姬……虞姬奈若何!

    为了感动小红,狗子又想出奇招。那就是每次等小红快来到的时候,狗子都会跑到不远处的小水坑里,捧着水向自己的眼睛上浇。浇了四五遍,然后对着水上的影子做出一副让自己满意的痛苦表情。狗子又飞快地跑回桥边做抽泣装,无奈小红连瞅都没瞅,就低着头走过了。狗子坚持了四五个星期,一直到小坑里的水一滴不剩。狗子双手合十默念道:苍天啊,快点下场雨吧,越大越好,你老人家就成全我吧。可是接连几天,太阳笑得一天比一天欢畅,狗子的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直到有一天早晨,狗子站在桥边远远地看见小红又来了。狗子转身想再去小水坑那边,但是水坑已经没水了。狗子跺着脚想,再去哪弄水呢!正在这时,邻村王婶家的儿媳正开门,端着脚盆去倒尿。狗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大喊一声:且慢!狗子呼呼地跑过去。那女人一看是如雷贯耳的狗子,便把脚盆一扔哭着喊着向家跑去。狗子跑到脚盆前,脚盆倒了,尿洒了大半,但还有一小撮。狗子看着脚盆边上黄黄的尿垢,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咬着牙,心一横:为了虞姬,豁出去了。狗子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用右手在尿盆里划拉着,然后把极其珍贵的尿液滴在自己的眼圈周围。

    当狗子再返回桥边的时候,小红已经过了桥快到学校了。狗子望着小红远去的身影,仰天长啸:我日他八倍祖宗,天要逼我,非我之罪呀!狗子扭过头,正好看到不远处的柱子。狗子便呼呼地跑过去。柱子一看知道事情不好,便转身跑,但他跑得实在是太慢了。狗子追上柱子,对他一阵狂揍。

    狗子一边扇着柱子的脸,一边喊:“你狗娘养的跑啊,想当初我干你娘的时候,也没这么费劲,很可惜后来那个骚娘们淹死了,哈哈,指不定你这个杂种还是我操生出来的呢!”

    柱子皱着眉头,额上的皱纹一如他的沉默。狗子打了一阵,突然觉得柱子不反抗真是没劲。狗子一下子想起了尿液,于是便把右手插进了柱子的嘴里,狗子看着柱子痛苦的表情,哈哈大笑:“好儿,香吧!”

    回到家里,狗子召集他的小弟。狗子训话:“我堂堂一霸王,怎么能没一个虞姬呢?”

    他们齐声喊:“不能!”

    狗子一拍桌子:“我从小没了爹死了娘,但天生就是一霸王,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要是敢不从,我非要剁了他!”

    “是,大王!”

    狗子又说:“今天我召集你们来,是有要事。我认定了,小红就是我的虞姬,但是他不从我。看来软的不行,我就要玩愣的了。今天傍晚,你们把她引到桥那边的玉米地边上。听清楚了没有?”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狗子掏出早准备好的菜刀,比划着:“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后果就是这样。”说完,菜刀向桌子砍去,咔嚓一声,桌子的一角裂开了。

    老五眼看着菜刀砍下去了,腿一哆嗦,尿了裤子。

    狗子跳过去,给了他一巴掌:“老五,你他娘的哆嗦个屁!”

    “大……王……我我……我怕……”

    “怕个鸡巴,”狗子一瞅他们四个,接着说,“你们谁要是敢说出去,下场就是这样。”说完,提着菜刀朝着老五的脖子,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啦!”

    “都还傻站着干嘛?快给老子行动去!”

    他们一哄而散。

    傍晚下起了濛濛细雨,柱子在池边采了一个荷叶,戴在自己的头上。走了没几步,他突然转身,又回来采了一个。他怕小红忘记带伞。柱子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当他转弯的时候,他看到小红站在桥边和几个人在说话。柱子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那几个家伙经常欺负他,他打心里恨他们。柱子看着小红跟他们向前走去,他的心里一股纠揪痛。他伸出手,突然很想把小红拽回来。柱子快步跑着,连头上的荷叶什么时候掉了,他也毫无知觉。

    柱子看到当小红走到玉米地旁边的时候,狗子突然钻了出来。他们有的抱住了小红的腿,有的捂住了她的嘴,有的抓住了他的手。柱子愤怒地挥着双手,啊啊呀呀地叫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红被抱了起来,走进了玉米地。柱子把手里的荷叶一扔,使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跑着。他曾多次摔倒,又多次爬起。当柱子赶到玉米地的时候,他听到小红尖利的呼喊声:不要……不要……啊……柱子跑进玉米地,玉米叶子划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柱子拨开玉米,看到了狗子压在了小红身上。柱子跑上去,勒住了狗子的脖子。狗子提上裤子,反身就把柱子踹倒在地:“呀,你狗日的还想逞英雄是不?我看你是找死!”狗子一只脚踩着柱子的手,另一只脚踩着柱子的尖脑袋。柱子忍着疼痛,努力地看着小红,小红光着身子蜷缩着,冷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无止尽地往下流。柱子挣扎着,想对小红说,请你……请你不要哭,好吗?狗子越看柱子越生气,就飞起一脚踹中了柱子的肚子。柱子嚎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当柱子醒来的时候,天灰蒙蒙地,人已经不再了,歪歪斜斜的玉米倒了一片,柱子的肚子突然一阵翻涌,他跪在泥土里,双手捂着肚子一阵呕吐。此时只有雨,只有无情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柱子滑下枣树,三拐两拐走出了村子。村子外的田野被黑色的大手覆盖着。晚风习习的吹着,带来了麦子和玉米的气息。柱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想,你们究竟为谁而提着灯笼呢?是在召唤忘了回家的孩子吗?几只夜游鸟翙翙地飞过,柱子凭着声音寻到了那几只黑色的鸟,他的眼睛望着它们飞出了好远。柱子扭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又发现了一只发绿光的萤火虫,他跑过去跟着萤火虫一起飞。萤火虫飞到瓜地边,从瓜地里又飞出一只,它们两只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互相嬉戏着。柱子望着它们,眼中忽然间飞出了无数只萤火虫,它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将整个世界飞成晴天的颜色。柱子走累了,便返身回到村子外边的场地里。场地里有大大小小的几堆麦垛。柱子在一堆最大的麦垛下,挖出一个洞。柱子在麦秆香甜温柔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柱子还在梦中,突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拎了起来。一个女人大喊:

    “你娘了X的,躲在这里操生……”

    柱子的左耳被扭着,他伸出手去掰她的手。柱子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二婶,但他从心里就厌恶这个女人。因为去年的时候,柱子他爹把家里唯一一只养了三年的羊卖了,卖了整整有三百块。当天晚上,二婶就提着酒菜笑哈哈地来了。

    二婶说:“大哥呀,你说这么多年了也没聚聚,做弟妹的我,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不,今天终于有空了……”

    “大哥呀,想想你这些年真是不容易,风风雨雨的也就过来了。本来我那口子,今天一定要来的,但一下子病倒了……”

    “大哥,快,快吃快喝,尝尝弟妹做的怎么样……”

    大黑哪禁住这么夸,这些年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他不禁流下了眼泪。他大口的喝着酒,吃着菜。但没喝几口,就倒在了桌子上。这些酒只不过是酒精兑的水。见大黑打呼噜了,这女人便一脚把大黑踹倒在地,解开腰带拉下裤子,对着大黑的裤裆洒了一泡尿:“哼,你这个废物,你以为老娘的酒就那么容易喝嘛!”

    这个女人提着煤油灯开始满屋子找钱,在床上把被子褥子翻了又翻,但没有找到,接着又上上下下地把大黑的衣服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最后,她一转身看到了在床角上睡觉的柱子。她把煤油灯一扔,走过去把柱子拎了起来,扔到了火屋里。

    她返回屋子,把大黑拉上床。脱光自己的衣服,咿咿呀呀地叫了一夜。大清晨,当大黑酒醒的时候,这个女人扯开嗓门大叫:“我不活啦……不活啦……你这个丧天良的……猪狗不如的……”最后的结果,大黑乖乖地把钱从鞋底里掏了出来。

    柱子没掰开她的手,但她的两个大奶子在他的眼前晃荡着。柱子猛地咬了一口,那女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便松开了柱子。

    “哟……你这个X里操的……是不是想吃奶啦……还美死你这个狗杂种……跟你爹一样一样地……”这个女人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挥着自己的胳膊,忽然又叹口气说,“大黑……唉,这个糊涂蛋烧死啦……糊涂蛋糊涂蛋糊里糊涂地生……糊里糊涂地死……”

    柱子虽然听不懂这个女人的话,但他能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对,便连忙转身向家跑去。

    “你这个小杂种,跑那么快也抢不找个爹啦……”

    柱子在羊肠小巷里碰碰撞撞,现在他的脑袋里只有家,只有那个破碎的家,他不知道他在那个地方住了多少年,但他只知道现在他很想念它,他很想念那个经常喝酒度日经常打他骂他经常用烟锅烫他的男人。他很想回到那个小窝,哪怕在那里再呆上一生一世。

    柱子跑到那条小巷里的时候,看到已经有很多人堆在栅栏门外了。他拼命地跑,拨开一层人冲进了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黑乎乎的大小不一的人脑袋。柱子站在火屋的门前,呼噜呼哧地喘着气。那群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望着这个可怜的始终都长不大的孩子。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怪孩子究竟有多大了,他们只知道这个孩子一年一年地没什么变化。他们很自觉地为柱子让开了一条缝,柱子顺着这条缝望向北屋。北屋已经面目全非,那个由纸糊成的窗户已经不再了,那扇门已不知去向,还有那个由茅草和芦苇铺成的屋顶也没有了踪迹。北屋里漆黑一片。柱子呆呆地望着人群,二叔在这里,王麻子在这里,禾叔禾婶也在这里,但他没有看到小红。他的眼神,空洞而无助,像一只牛犊望着老牛倒地死去时的仰天长嚎。突然,咕咚一声,柱子跪在了地上。一面墙也应声倒地。柱子跪着用头抵着黄土地,号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人都摸了眼泪,小黑走上来,拍了拍柱子说:“柱子,不要哭了……”柱子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二叔,但是他没有理他。

    小黑见柱子依旧还是哭,便站起身走开了。他们在商量着该怎么办这个丧事。按村子的遗俗,除声望高辈分高的人死去厚葬外,一般人在哪儿死的就在哪儿葬。据说,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死者睡得踏实。虽然大黑在村子里没什么声望,但是他辈分高。这让大伙都犯了难,按理应该是厚葬。可是谁都不情愿。后来王麻子说,大黑生前花天酒地,不知干了多少坏事,自己也没讨着个老婆,后来虽然有一个,可那是地主家上上下下都睡过的浪货,算不上正经女人,死得罪有应得。然后王麻子一挥手说,就这么埋了吧。

    墙倒众人推,自王麻子后,大家纷纷说,大黑偷过瓜逮过鸡杀过狗,他还偷过牛贩过牛。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把墙推倒,就地掩埋。剩下的三面墙,没费什么劲就倒下去了。大家拍拍身上的尘土,每个人心中的石头都落了下去。他们像完成什么心愿似的互相瞅瞅,叹口气,然后各自回家了。

    唯有柱子还在哭泣着……

    禾婶从自家里倒了一碗热水,拿了一个热馍走了出来,放在柱子旁边。柱子仍头抵着地泪如雨下。禾婶拍了柱子一下说:“孩子,趁热吃了吧。”柱子仍然哭着,他感觉有巨大的力量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禾婶摸了一把泪,叹息一声走开了:“做孽啊……”

    柱子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天已经暗了下来。他抬起头,一阵眩晕。他端起那碗凉透了的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了。他还渴,他感觉渴得要命。他拿着碗转身向火屋走去,他从桶里舀了三四碗,直到他觉得他喝饱了。他把手伸进水桶,木桶里的水冰凉冰凉的,他挥动双手嘁哩噗嗤地往脸上浇水,最后他用双手摸了一把脸,浑身湿漉漉地走出了火屋。

    突如其来的光明仿佛突如其来的黑暗刺痛他的眼仁,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柱子揉了揉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道白光飞来,他向四周去看时,白光已不见了踪影。待他细看时,柱子突然间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绿光,他看到那点绿光在跳着迷人的舞步。循着绿光,柱子跑出了好远。

    不经意间,柱子已来到了邻村蔡奶奶家的院子里。柱子看到蔡奶奶屋子里昏黄的灯火摇摆不定,他知道蔡奶奶在开着风扇。柱子走到屋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花白头发瘦骨嶙峋的老人已听说大黑被活活烧死了,她摇着头想,这就是命啊。她知道柱子晚上会来,就给柱子留了两块烧得焦黄的地瓜。

    见柱子来了,蔡奶奶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把碗中仍留有余热的地瓜递给他。柱子接过地瓜,想了想,把手中大的一块递给蔡奶奶。蔡奶奶摇着头充满慈爱的说:“好孩子,你吃吧!”柱子便靠在蔡奶奶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连皮都没剥。蔡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摸着柱子尖细的脑袋说:“你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曾经经历了多么平静而动荡的岁月。她曾经吸过大烟,享受过荣华富贵;她挨过批斗受过戏弄殴打。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地主大家庭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该枪决的枪决了,该劳改的劳改了,该下发的下发了。她想起了柱子他娘翠花。翠花早年是镇上红极一时的妓女,在进入地主家的时候,她是一个多么水灵清秀的姑娘,在众多的儿媳当中数他属她叫的“婆婆”最甜。没一年,翠花就生下了柱子。全府上下一片欢腾,柱子被视为地主家的希望。可是,过了两年,大家才知道柱子是个不能说话的傻孩子。从此,翠花的地位一落千丈,而翠花也自暴自弃,肯和府上所有的男人干;在最后下发的时候,就分给了村子里最无能的男人大黑,而这一年狗子才刚刚出生。也没几年,翠花就在小水沟里不明不白的死去了。这就是命啊,老人无奈地叹息。

    她又想到了她自己,在下发的时候,她苦苦哀求他们不要把她再分了。她宁愿再被打被戏弄被批斗,但是她还是被下分了。她分给了邻村最穷困的贫农蔡老六,当时蔡老六已经六十出头了,他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没想到在他的晚年居然分到了地主的女人,他大叹,社会主义就是好啊。蔡老六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他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她已经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在,皮肤白皙。蔡老六居然有些不敢想,他现在居然是自己的女人,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女人。他当时一激动就命令她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不许她出去,也不许她再穿上。他把她摁到床上,连干了三天三夜。他用尽了所有的招数,用绳子吊,用针扎,用蜡烛滴,甚至让狗来舔她。最后蔡老六在极度的欢娱中死去。她屈指一算,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狗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在黑暗中,他突然间想到了他自己,想起了自己可怜的身世,有一股滚烫的液体划过他的脸,他哭了。他恨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撇下他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些年,他一直随着仇恨生长。他没有得到关爱,他对他的童年毫无印象,除了尖叫和火光;他看到一场又一场的大火把尖叫的人烧为灰烬。那个女人在临走的时候,把最后的积蓄留给了他,他蹲下身拍着他的头说:孩子,别怪娘狠心,这就是命啊。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很多时候,在梦中,他会看到她,感觉她的温暖,他呼唤她永远不要丢下他,他一直望着她大喊,他好想叫她一声:娘!每次梦到这里就断了。狗子醒来面对着无底的深夜,泪落纷飞。

    狗子知道身边的人都叫他野种,他知道身边的人都瞧不起他,都背地里叫他残狗,但是为了生存下去,狗子不得不学会残忍与虚伪,他必须拿出狗的凶狠对他们狂吠不止,让他们从心底对他心存畏惧。这就是生存法则,狗子对它同样心存畏惧。

    狗子突然想起了小红,一年了,狗子没有见到她。狗子想起一年前,他在玉米地里做完事把虚弱的小红抱回禾家的时候,禾婶嚎啕大哭,她扑上来揪打他,而禾叔则傻了一般愣在那里。狗子抓住禾婶的手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小红就是我的人了。说完,狗子转身得意地离开了。一年了,狗子心里想,一年了他都没有忘掉小红,看来虞姬真的就是小红了。狗子突然想和小红结婚,和她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想做个好人,做个平常人。想到这,狗子禁不住热泪盈眶。狗子决定明天去禾婶家求婚。

    转过天,狗子早早起身,在水龙头前一阵洗刷。他穿上他很喜欢的一套衣服,然后对着镜子,刮了刮胡子。收拾得差不多之后,狗子就像禾婶家走去。走到的时候,正巧碰上了禾婶开门端着尿盆去倒尿。狗子连忙跑上去,扑通一声,跪在了禾婶面前。

    “婶婶,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决心要做个好人,你就把小红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狗子一边哀求着,一边望着禾婶那被尿盆遮挡的的脸。

    禾婶怔在那里,足有片刻。片刻之后,她惊叫一声,把脚盆一扔,转身小跑把门插上了。

    狗子摸了一把溅在脸上的尿,在心中大骂:狗日的,我非得给你们点颜色看看。狗子站起身,决心要用点手段。

    第二天凌晨,狗子就把事先杀好的鸡扔在禾婶家的门前,而且把鸡血洒了一地。这只鸡脑袋没了,肝没了,爪子也没了,而且全身的毛也基本上被拔光了。狗子躲在一旁,禾婶开门的时候,哇地大叫,蹲在了地上。狗子得意地笑笑,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狗子知道,撑不了几天,禾家就会崩溃的。

    再一天,是奄奄一息的死猫。

    再一天,八只死耗子,并且排成了“死”字。

    但到了第四天,禾婶开门的时候,禾婶没有尖叫,狗子仔细一瞧,门前死狗不知怎么就没了。狗子感到莫名其妙。

    第五天,也是照样,狗子从杀猪那里要来的猪脑袋也不见了。狗子很上火,狗子决心一探究竟。

    第六天凌晨,狗子怀里揣了一把刀子裹了件要饭才穿的破大衣躺在了禾婶家的门边。狗子也不知躺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就要睡去。但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什么在拽他的腿。狗子提着刀子噌的站了起来,狗子一惊,他看到的是柱子。

    “呀,原来是你这个杂种!”狗子说着就揪上柱子的耳朵。

    “活腻了,是吧?!摆明跟霸王作对!”狗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子扇着柱子的脸。

    柱子一只手去护耳朵,另一只手去抓刀子。他感到右手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过,他抬起头一看,原来是血。

    “呀,还真有胆!”狗子飞起一脚,把柱子踹倒在地。狗子提着刀子走上前,“反正你活着也是个废物,还不如死了好,今天我非要把你的蛋挖出来喂狗……”

    正当狗子弯腰提着刀子去插柱子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树枝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脖子,他听到了慢条斯理的喘息声。狗子用拳头一砸,没有松开;狗子用力一甩,反而缠得更紧了。狗子大喊:“去你娘的!”说着就把刀子向后捅了过去。他听到沉闷的“哦”的一声,紧接着是倒地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全世界的雪倒在全世界的草坪上。狗子如释重负。

    柱子看到蔡奶奶就那么倒了下去,他觉得他心中最后的一座大山瞬间崩裂了。他啊啊地叫着,从狗子的裤裆缝中钻了过去。他看到刀子插在了蔡奶奶的胸口上,发黑的浓稠状液体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她知道这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她想,这就是命,她深深地感觉到这是满眼繁华逝去后巨大的空虚与落寞。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她嘴里念叨着:血脉……血脉……就这么断了……断了……最后的几滴泪让这个世界显得不那么冷漠。她望了柱子一眼,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这个孩子还怎么活,她为他感到忧虑;还有狗子这个愣孩子,从小被打骂,长大后就对这个世界疯狂的报复,她不敢想象他的将来……走了,看来是真的该走了,那些不被人知的故事以及故事中人物的挣扎与悲喜也将永远的不可追忆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呼唤,在她的世界里,天黑了下去。

    狗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围拢了那么多人,四邻五舍的全都站在门前向这边探望。狗子上前揪住离他不远的王麻子,怒吼:“你这个老浑球,看到了什么?”

    王麻子看到他眼里满是复仇的火焰,结结巴巴的说:“没……啥也没看到……没……”

    狗子把王麻子扔出了几米远:“滚!滚!全都滚!”

    人群一哄而散。

    柱子哑着嗓子去喊蔡奶奶,去推她捶她,他希望她能够醒过来,他希望她笑着对他说:好孩子,我没事!最后柱子抱起了她。柱子站起身的一瞬间突然听到萤火虫颤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悠长细腻,像针尖般插进心里。柱子的眼泪,一滴追逐着一滴,打在了蔡奶奶上下颠簸永远不肯再睁开的眼睛上。

    狗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发觉得自己委屈。最后他揣了一把菜刀,直奔禾婶家。狗子觉得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到了禾婶家,大门插得死死的。狗子敲了又敲,始终没人反应。最后,他翻墙而过。

    狗子推开屋门,直奔方桌;狗子掏出菜刀,劈在桌角上,大叫: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你们全家也是杀!事情不大,你们看着办吧。”

    禾叔禾婶直接吓懵了愣在一旁,而小红则缩在屋角。

    过了好一会儿,禾叔才怯怯地问:“你……干什么?”

    “小红是我的人,我娶她!”

    禾叔呆呆地回过头,望了一眼禾婶。

    禾婶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做孽啊……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们不放……”

    “少他娘的演戏,你以为你们是好鸟嘛!想当年,就是你这个骚货往我家点的第一把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批斗的时候,就你出风头批得最欢!你们家就是欠我的,你们都得还!”说着,狗子把菜刀砸向了电视,电视立马黑屏没了声音。

    禾婶想起那些年的历史,一下子不哭了。她哑着嗓子说:“求你放过俺闺女行不……你要干就干我行不……你怎么干都行……当牛做马都行……”

    “别废话,”说着狗子大步走到屋角,一把抱住了小红,“我已经把她睡了,她是我的人,我就要娶她!”

    “那啥时候,你也得让我们准备准备啊……”

    “不用准备了,就明天,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明天一定会热热闹闹的!”狗子放下小红,独自走出屋门。狗子抬起头看天,大块大块的乌云来的密集,难道要下雨了吗?狗子想着。

    狗子召集他的小弟挨家挨户送了信,然后又张罗着收拾屋子,在门口的树上装上了一个大喇叭,又接上收音机,放起了流行的港台音乐。

    柱子把蔡奶奶安放在床上,给她盖好毛毯。蔡奶奶像平时睡去那般安详。柱子不再哭了,他心里乱糟糟的。柱子走到橱子前,拿了一块馍馍,倒了碗热水,慢慢地吃了起来。他觉得心里很空,他需要把它填满。柱子一边吃着,一边望着桌子上的那把尖刀。他已经把尖刀擦洗得很干净了,那把刀子亮晃晃的,散发出逼人的冷气。柱子快速把馍吃完,就走出了屋子。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灰白。柱子分不清这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柱子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便又返回屋子拿起了那把尖刀。柱子把刀别在腰里,喝了几口水走了出去。乌云压得很低,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柱子走到村子的外围,那里边有一洼人工挖过的池塘,池塘里边开着莲花。池塘的不远处就是村子里人们喝水的井。这条井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它养育了村子里世世代代的男女老少。柱子坐在池塘边,望着水上的那些三三两两的鱼群,一个人发呆。

    王麻子像往常一样,挑着扁担去担水。他嘴里哼着只有他能懂的小曲,优哉游哉。他想着就连狗子这样的野种也结婚,这世道真是乱了,这不是糟蹋人嘛!他越想越愤慨,他嘴里念叨着:白菜都让猪拱了。他怪自己以前没瞅个时间把小红揪到玉米地里给干了。在玉米地里,王麻子不知睡了多少风情女人。他总结了一个经验:腚丑的X好看,腚骚的X极丑。王麻子想,这就是老天爷,给了你好的也给了你坏的。

    王麻子自鸣得意地想着,站在井沿上去担水。他抬出一桶水,定眼一看,接着“哇”地一声,连人带桶都掉进了井里。王麻子看到桶里躺着一条碗口粗的蛇。柱子听到了王麻子的叫声,待他细看时,王麻子已经不再了。柱子隐约听到了从井里传来沉闷的咕咚声。柱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柱子呼呼地跑向村子里,叽里呱啦地喊叫了很多人。柱子把他们拉到井边,到井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有人掉井了。这时候,井里已经没声音了。人们开始商量着如何救人。他们找来了一根扁担,决定把人从井里勾上来。人群中几个年轻力壮的站在井沿边挨个划拉,他们摸索了好半天,终于钩住了什么东西。待把井里人拉上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眼。他们看到两条碗口粗的蛇缠着王麻子在交欢。

    人们惋惜一阵,然后又数落王麻子生前的罪恶。王麻子是村子里唯一的倒插门女婿,娶了东头木匠家的瘸腿女儿。起初,大家还对王麻子心存同情,都觉得他背虽然有点驼脸上虽然有点麻子,但整体上人长得还凑合不至于娶不上媳妇;但很快王麻子原形毕露,不知糟蹋了村子里多少还未成年的小女孩。这时候,天空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人们都说,王麻子死的罪有应得。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人们一边往家跑,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这口井就这么被糟蹋了。

    柱子跑到自家的火屋里,火屋里黑黝黝的,没成想天已经黑了。他从风箱上摸索出火柴,点亮了灶上的煤油灯。柱子躺在柴堆上,望着院子里哗哗啦啦的雨水,偶尔一道闪电噌的闪过,几秒后又是一声沉闷的雷鸣。柱子的心在雨水中飘飘荡荡地,他想起一些事,那些事儿浮现在眼前,像麻花一样缠住他。他用手使劲地擦着眼睛希望把他们从眼前擦掉,不知道擦了多久,伴着电闪雷鸣,柱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柱子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柱子忽忽悠悠地站起身,从桶子里舀了瓢水洗了把脸。柱子听到不远处飘来了很有节奏的歌声,悠扬的节奏中伴着鞭炮的爆裂声。柱子走出火屋,炫目的阳光像一道鞭子打在柱子的背上。太阳以它的威严告诉人们,这个夏天还远没有过去。地上的积水已经不在了,但留下了被雨水冲刷后的坑坑洼洼。柱子从土路上走着,他颠簸的身子很容易让人想起时光的流逝以及时间的静止。他觉得那飘渺的歌声实在是不可抗拒,他循着歌声走了过去。

    柱子最后走到了狗子家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人,一副喜庆的样子。院子不大,总共也就有两三间房。这些房显得有些破败,但仍不失当年的气派。只可惜繁华不在。这几间房是大火中唯一幸免于难的,柱子望着这些房子,冥冥中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人群的中间,柱子看到了衣着鲜艳的狗子和小红。狗子笑得一脸灿烂,而小红则一脸阴翳,表情拘谨。柱子穿过层层的人群挤了进去。狗子转身正巧瞧见挤过来的柱子,他脸上的笑容立马没了,他心里有些懊丧。说实话,这样的时候,他顶不愿意瞧见不想见的人。

    “哟,来啦!”狗子做出笑容,像对待其他人一样。这是见面语。

    柱子停在狗子身边,怔怔地望着他。

    “你先去那边站着,别妨碍我们拜天地。”狗子依旧面带笑容,他说的很耐心。

    “请!”狗子弯下腰做出手势。他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只是笑得有些僵硬。

    柱子愣愣地望着他,不为所动。

    “你……”狗子正想发作。

    柱子从腰里掏出尖刀,狠狠地插进了狗子的胸膛。殷红的鲜血一下子喷涌出来。人群一阵尖叫。

    狗子满脸痛苦的表情,他抽搐着:“看来……看来我霸王还是死在刘邦的手上……”接着他转过头侧对着小红流着泪说,“虞姬……虞姬……奈若何……”他转了一圈,极不情愿地倒在了地上。血像雨水一样蔓延。

    柱子望了一眼小红,她满脸的惊惧。他又望了望她高耸的胸脯,他的嘴里一阵干渴,他凑上前咬了一口。他没有看小红的表情,便转身离开了惊慌的人群。

    柱子沿着背对着村子的方向在烈日中远去。柱子越走越远,他穿过一大片一大片成熟的玉米地,玉米的气味在阳光中发酵。最后,柱子停在了一条河边。

    暴雨过后,河水涨了大半。这条河灌溉着这片黄土地,一年一年,生生不息。柱子感到背后一阵阵生疼,他慢慢地趟进河水。河水在他经过的地方打起了一个个漩涡,卷起水里的泥沙。河水一点一点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长腿,没过他的身子,没过他的嘴唇,最后没过了他的尖脑袋。

    在迎面而来的黑暗里,柱子突然间看到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它们不知疲倦地飞啊飞,把梦想和希望缀满无遮无拦的天空。它们环绕在柱子的身边,把他的世界照得通明。

    “虫子,虫子,你能带我一起飞吗?”

    “虫子,虫子,你说我傻吗?”

    “虫子,虫子,你为什么要飞啊!”

    “虫子,虫子,你发出绿光是为了给我照亮回家的路嘛!”

    “虫子,虫子……”

一条又一条水蛇,缓慢而悠闲地从水面上穿过。经过一整夜的暴雨的漂泊,它们在享受着这个不可多得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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