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软的小南风,熏黄的日头。
仲春时节浸泡于香泉、药泉,酥心松骨,很是舒爽。连续大半个季节里,由厄尔尼诺带来的寒湿严凉,这一下子全给透彻地祛除干净了。
然而,任凭友伴们怎样嬉闹,箐的心就是跳脱不出钝痛的纠葛。与其说是为母亲,不如说为自己。
一直以来箐被乡邻赞誉为最孝顺的闺女。好房子好物件,好吃食好衣衫,她什么都给父母置办得齐齐全全;一应花销更是宽绰里算计,从不用兄妹们帮衬。她与父母离得远,总想应该拿物质上的孝敬来抵消精神上的疏离。
孩子们小的时候母亲操劳着掌控着,箐得以一心一意拼事业。如今一切有了着落,母亲却乐得回了家乡,她实在受不了大都市的喧嚣。
如今母亲来小住,趁着假期箐和一应好友订了上好的温泉酒店,让母亲和朋友家的老人们一起出来热闹一下。
电话里箐多次跟母亲提起哪个哪个温泉好,哪日来的话就去泡泡,祛风湿蛮不错。有两次初期感冒症状明显,箐正好赶上假期带孩子们来温泉,舒舒服服泡个把钟,就把鼻涕水儿赶跑了。
箐自认为母亲是会喜欢的。
然而当众人们呼应着去汤泉的时候,母亲愣怔了半晌说:我头痛我不能见风,我不去!
泡过半晌,箐提不起精神来。她知道母亲是因为不敢穿泳衣与这么多人照面,才找个这特疼那疼的借口。
《2》
她清晰记得小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们自田地里回来,透湿的衣衫全是汗渍土渍,一进砦门便入了无人之境一般,脱了洗了晒了,光着膀子挽着裤腿儿麻利地料理着一切。几个女人凑一起拉呱的时候,袒胸露乳也是有的。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直接就甩着手儿上街,上半身一丝儿布条都没有。
箐不明白在这样况境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母亲,这会儿为啥怯于露出皱褶了的胳膊腿儿,来享受半个下午的浴泉时光呢。
或许那些记忆里的裸露全是因为穷困,就是置不上几件换洗的衣衫。
确实,生活渐渐好起来,箐就再也记不起有哪个妇女甩着膀子在眼前转了。最热的夏季也都是齐整的装束了。
哎!衣食丰而知礼仪廉耻。
这个即使穿了保守的泳衣也不能坦然的廉耻之心,无形中泯灭了多少应有的乐趣呀。
母亲的说教,一打照面就没有停过:孩子们就是你最大的福分;孩子大了你就跟着他们去带娃娃……
箐斩钉截铁地回一句:我不会的,我要去周游世界;我当然会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很不以为然:我帮你带大了他们啊,你怎么能……
此一时彼一时,经济基础决定思维方式。箐扔下一句干脆关上了房门。
母亲一头雾水地摇着头。
《3》
这种自幼小就浸淫其中的严谨的孔儒教义,成全了箐也极大地束缚了她。
仁义正直甚至几分愚傻的个性铺平了她的职业之路和一段在外人眼里十分值得羡艳的婚姻;无我忘我奉献于家庭的观念,却让她多少年来把自己活成了一缕无色无溴无从感知的空气。
正是浓郁的孔儒之风,正是家乡妇女的耳濡目染,箐自然而然地秉承着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的观念,即使实质已经不复存在。打从最初的分居到后来的离婚,她的心依然全然在孩子们身上。她严正地与他约定:孩子们不能受到一丝伤害;她会亲自带大孩子们;作为父亲除非出差,他每周都要和孩子们聚一两次。
多少年来,孩子们不清楚他们父母的现实状况;只知道他家的工厂在很远的地方父亲总是匆匆来过就赶回去了,因为人多事杂很是费心,父亲总是异常忙碌。母亲是这样说的。
开始的几年见孩子们的时候,瞅个空他爱神秘兮兮地说:扣男友了吗?我会让孩子给我汇报的。
箐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无语。她心如止水,无喜无悲没有任何感触。因为她心里只有孩子,她极力尽心地营造好的氛围,让孩子们在体质精神上健康快乐地成长。
彷徨、孤独?或许有吧。
然而她有书啊。好书就是极好的催眠曲;失眠,因为饮了杯浓茶偶尔会有;一般来说她却能沾枕即睡,作息良好。
一套暮色之城、一套魔界曾让她感觉精疲力竭,白天夜晚看得昏天黑地。但她是不常纵容自己这么做的,她总是以孩子们的事务为第一地。
孩子们父亲干练有礼的形象;箐谦和能干腹有诗书的气质;使得所见之人都异口同声地给予她贤妻良母的美誉。她也只是在内心感概一声:这是多么虚妄的一个名声啊!
《4》
箐就这么闷头闷脑地过着日子。箐为了孩子们的学业、家人们住得舒服而置的产业,却是有极可观的收益了。财富亲近不以致富为目的的一个纯粹的有些傻气的女子,仿佛完全是一种命定的奖赏。
杜拉斯的书、西尔维亚.普拉斯的书;黑塞的书、梭罗的书;蒋勋的书、沈从文的书;还有整套的印度心灵导师们的书、追忆似水年华之类艰涩的书……
沉溺其中便有那么几分把自己与世隔绝的迹象了;箐把自己活成一缕空气,在古今中外的文字里穿行。
一旦游走于现实,箐热情活泼直爽的个性是极有人缘的。除了两个密友谁也不晓得她这么多年来,倾注一腔心血,愣是一个人勇敢坚定地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得这么好!
又是自幼浸淫的孔儒之教,让箐浑然无觉中与书为伴打发了一大把日子;心无旁骛笃定地拉扯着孩子们。
当忽一日未满十二的女儿亭亭玉立于身旁,高过自己并挑衅着自己的每一句话的时候;当儿子也如虎子一样茁壮着的时候,箐忽然觉得十分地无力无助:他们的翅膀都硬了,我,已经老了吗?
或许,最不应该的就是,明媚的春光唤不醒沉睡的蛹;箐把自己封闭于礼教的茧壳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无梦无醒、无爱无欲的混沌里,她一任时光老去。
厚重地茧极难透进一缕光;怎样一束照耀心灵的辉光,能温暖箐的心扉,敲击箐的灵魂,予她破茧成蝶的勇气呢?因缘际遇,箐的春天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呢?
日头从云层里透射出一个红黄的脸盘。汤泉的热力劲道鼓涨着她的每一丝血管儿,箐的意识有点儿轻飘飘的。她把大半个身子挪移到汤池湿滑的鹅软石岸边,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一杯不冷不热的毛根水。
箐舒过一口气儿:她之于母亲的羞于泳装露面,就是五十步与百步的道理。她一手把自己埋葬于虚妄之中任年华流逝,一手裹紧僵硬的壳与情爱隔绝。
孔儒之教!
当孔儒之教一阵风似地被大肆宣讲的时候,箐忽然就如此真切地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