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来看我,带了一包萝卜干。
萝卜是那种翘头青的老品种,一头泛着翠生生的青色,一头白的像藕,齐头齐尾。秋天长成以后,肥唧唧的,像婴儿的胖腿。
妈说,把长成的萝卜切成细条,再撒上盐,把萝卜的水杀出来,再放在阳光下暴晒一周,萝卜干便制成了。
妈又说,吃萝卜干的时候,拿出来少量,在水里淘洗干净,然后泼上熟油和红辣椒,放上花椒,葱花和十三香,吃的时候,滴几滴香醋,一盘香喷喷的萝卜干下饭菜便做好了。
我点着头,在脑子里按着妈说的过程脑补着妈在田里拔下萝卜的场面和她一刀一刀,仔细地把萝卜片成片儿,又切成丝儿,再撒上细白的盐,控干水分,又把萝卜条细细的晾晒在秋日高亮、晴烈的天空下,而家里家外,处处充斥着萝卜的特殊味道的日子,就在妈的勤劳的双手中鲜活起来了。
然而,看见妈带来的萝卜干,又回忆起另一件让人酸心的往事,在脑补妈讲述的萝卜干的做法时,我的记忆猛然地又被撕扯到另一件让人难过的往事上去了。
那一年我13岁。日子已经进入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别人家的庄稼早就收拾完了,有的人家,地已经灌了冬水,家里生了温暖的炉火,彻底清闲下来了。而我们家因为人多地多,我们姊妹众多,还都幼小不懂事,所以田里的活,还迟迟没有干完。
直杵杵的玉米秆在被掰空玉米棒子之后,还大片地立在田里,没来得及收割。要命的是,眼看冬水还有半天就挨到我家了,我家地里还有一大块翘头青萝卜没收。
这萝卜是种完西瓜的陇膜上,爸爸和妈妈随手又点种了一茬萝卜种子,45天以后,便长成了一地又粗又大的萝卜。
有绿森森的头皮的翘头青萝卜,绿茵茵地长满一地,全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然而它们的收获也成了问题。要命的是冬水还有半日就要临到我们家了。
爹和妈那天早晨一定是半夜就爬起来去了田里。妈的任务是拔完田里的全部萝卜并背出来,放置在水淹不到的空地。爹的任务是对口子、清理渠道里的垃圾好及时接上冬水。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非常冷的下了薄霜的深秋初冬的早晨,妈低着头弯着腰,伸着冻的红肿的双手,一刻不停地拔着那些萝卜,并指挥我们姐弟几个把拔好的萝卜装进背篓,背出去。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抢着干,萝卜还是没有拔完,冬水便把地里的垄沟注满了——剩下的三行翘头青萝卜被水泡在了田里。霜打在它们的叶子上,泛着明亮的晶莹的青光,妈看着被水泡了的萝卜,一屁股坐在田边喘气,一边气地涨红了脸,眼睛也红红的,似乎要落下泪来。好歹,爸当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瞪着眼睛气哼哼的把放在地垄上的一只萝卜踢了一脚,然后扛着铁锨转身去浇水了。
冬水及时地浇上了。萝卜,也除了泡在水里的三行,大部分都抢回来了。这一天我们大家都默默无闻的低头干活,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可是没想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爸和妈不知怎的,又提起了那三行没有拔出来的萝卜,吵了起来,只听爸说“早上磨蹭了一上午,不知干球啥来,辛苦了两个月,连个萝卜都拔不完!”妈当时正坐在炕上的小饭桌吃饭,听到爸的话,她突然失去了理智,呼啦一下从炕上站起来,把脚上沾满泥泞的湿袜湿鞋脱下来,一把砸在爸的身上和脸上,大哭着说“你瞎了眼了?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干活,我的手和脚全都冻肿了,你也不问问,光说你的臭萝卜,你还是个人吗?”说完她情绪失控地把桌子上的饭菜一把推出去,饭菜泼了一地,而她,情绪崩溃地大哭了起来。爸爸和我们从未见过性格温顺的妈妈发这么大的脾气,都愣在那里——一时呆住了。
等我回头去看时,妈的手和脚真的被冻得红通通的,肿胀的皮肤就像胖乎乎肥唧唧的红色的肉萝卜,胀鼓鼓的,妈用红肿的手抱着红肿的脚,放声大哭——我们吓得面面相觑。
后来,还是机灵的大姐收拾了泼洒的饭菜,安慰大哭的妈妈,爸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过份了,神情一下子软下来,他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磋磨着脑袋上的短发,发出沉闷的哀叹声。
在苦难而贫穷的岁月里,妈和爸为了拉扯我们姐弟六人,拼尽了全力。看着妈头上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腰背,再看看妈拿来的萝卜干,27年前的往事像电影倒带一般回放在我的眼前——因为这一包萝卜干,我的眼睛里充满了闪亮晶莹而又幸福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