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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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的第一天,我再度提起回老家的愿望——尽管那里再也没有了记忆里的亲人。两岁多随着父母离开,期间断断续续回去过几次,成年后的第一次回归,已是十年前的事情。眼下想来,只依稀记得一树繁花开得相当绚烂,远远看去,如梦似幻一般。

驱车前往黄荆沟的路上,耳边响起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火车一响,黄金万两。那个年代,黄荆沟这个地名很生动地表达了人们对矿区的无限憧憬——从八洞桥飞驰而过的小火车载满了幸福的希望!让人忍不住思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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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矿区的路,依然是一面临河,一面贴山。许是久居渝地,见到光秃秃的崖壁也没了儿时的险峻感,干涸的河床里,灰白色的鹅卵石缝中半人来高的蒿草林立,像极了童话故事中小精灵们居住的秘密丛林。

山路蜿蜒,我们顺着河床一路深入。

矿区和十年前一样,入口处的小平房形成一个天然的壶口,街道两边焉焉地摆着两三个小摊,一色卖香火纸钱的。

我们把车停在略为宽敞的路边上,走向最近的一个小摊。

小摊由竹竿儿和薄木板支撑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散架似的。

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普通的那种。你们自己挑,挑好了给我算账。他说。

我看着摊上排列整齐的纸钱、冥币、蜡烛、香火、鞭炮……纸钱比以前的小了两圈,纸质远不如从前,一看就是容易粘连掉屑的材质,就问有没有更好一点的。

只有这种。老板始终保持一成不变的表情。

我把每样都拿了一些,按份数装了几大包。母亲说,怎么没有幡?

现在都不兴挂幡了。老板走过来说,清明节才挂幡。

入乡随俗。

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到故土和去到他乡一个待遇了呢?

今年春节期间的阳光特别灿烂,矿区就像不知被谁晾晒在阳光下忘记收回一样,本该温暖明亮充满生活气息的地儿,却处处透着清冷萧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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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车停在校门口的坝子边儿,这里已经有好几辆车整齐地列成一排。有几个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迎面走来,声音不大,却显得格外得清晰响亮。他们驻足车前,开始告别;我们收拾起大包小包,朝他们来时的路走去。

转过一排常见的小平房,路面开始变得倾斜起来,足够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水泥路上,不知从哪儿钻出一只灰白色的小猫,它低低地呜咽一声,轻轻一跃,跳上几乎与路面平齐的屋檐,悠然自得地蜷缩在阳光下,和另一只慵懒的黑猫两两相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全然对我们视而不见。就像那些低矮的平房里偶尔出现的人影一样。

小水泥路往返折叠着蜿蜒向上,没多会儿就消失在台阶前。记忆中,那是一处很长很高的台阶,平整宽敞,需要耗时良久拾阶而上。可眼下,铺就台阶的条石已经轮廓模糊不说,不少地方还长满了青苔和野草。只花了两三分钟,我们就离开台阶,拐入旁边的青石板小道。

道路尽头,是一排小平房。外公外婆的家,就在其中。这里有许多模糊的儿时记忆,院子边上的无花果树,就像通人性似的,每天产出一枚成熟的果子供我打牙祭;足有舞台大小的洗衣台,曾经是我唱歌跳舞表演节目的舞台;大门旁足有我个头高的大水缸,我还保留着在跟它合影的“饱相”(坐在旁边吃饭的相片);屋后小坡上外公开垦的一小片儿菜地,还保留着小舅舅曾经调皮的记忆;至于屋子里发生的故事,我反而没什么印象了……可如今呢,人去房空已经成为了整个矿区的最大的“特色”。

我在屋门口停下,想着要不要再进去看一下,兴许还能忆起点儿什么来。可父亲说,三爷去世后(父亲跟着母亲这头,也管我外公叫三爷),这屋子前后又住过几户人家,如今年久失修,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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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房前的小院儿,我们继续顺着青石板路向上,途经几户同样光景的人家,眼前便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有绿油油的小葱,也有鲜嫩嫩的豌豆尖,在风儿的轻抚下簌簌地生长着。

这些地,都是三爷开垦的,后来为了给你奶奶换坟地,才给了别人。父亲的声音顺着风声飘来,像极了黑白电影里的画外音。

我默默地记在心里,母亲也不止一次提起过,生活的艰辛和向往幸福生活的努力,是那一代人犹如蔓藤般坚韧的信念。

不觉间,一行人已然爬到了山的三分之二处,再往前就是垂直的峭壁,再也无法徒手向上了。老辈长眠的地方,就在这崖壁之下,依山而建,与矿区对面更为险峻的山崖遥遥相对。远远望去,还能看到那石壁上凿开的数十个洞穴里,整齐地摆放着方正的匣子。我以为是悬棺,可父亲说是骨灰盒,里面装的都是当初开矿时意外牺牲的勇者……那些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免不了让人唏嘘。

不知从矿区的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古老悠长的乐器声,曲音时断时续,缠绵哀婉,伴着呼呼的风声,如歌如泣。风儿刮得青烟迷了我的眼,热泪长流。

母亲说,我的出身地,就在三段保保家的老房子里(母亲跟着父亲几兄妹,也管爷爷叫保保)。我费尽心思想要一睹当初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母亲爬上房顶修整瓦片,不慎摔落下来,让我匆匆来到这个世界的老屋。可多年的荒芜,通往房门的石阶早已荒草丛生,令人望之却步,根本无从下脚,在围着屋子转悠了一大圈后,我不得不放弃了。

走在返程的路上,我始终无法平静。脑海里小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夹杂着山风呜咽,渐渐消失。听说不久后矿区要开发旅游项目,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番繁华鼎盛的光景,只是不知多年以后,是否还会有另一个“我”,在轮回中追忆起只属于那几代人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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