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八五:“我之世界”与人无关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论语·颜渊》第一章——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句话的重点在“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先前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说法。一个人求“仁”,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从这个意义上讲,“天下归仁焉”也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所以,王阳明认为,“天下归仁焉”不是在讲功夫的效验,而是在强调功夫本身。
先前,王阳明与众弟子闲坐,众人分别描述自己“致良知”的功夫。有人描述自己心境的清虚明亮状态,阳明先生认为这是在说功夫的“光景”;有人描述自己下功夫以来的变化,阳明先生认为这是在说功夫的“效验”。于是众人请教,到底什么是功夫本身。王阳明强调:“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
王阳明之所以反对弟子们追求功夫的“光景”“效验”,根本上来讲,“光景”“效验”都是外在的东西,如果过分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反而会误了功夫本身——见善即迁,有过即改。
其实,说到底“光景”也好,“效验”也好,甚至“功夫本身”也好,都只是一个视角而已。视角背后才是功夫的主体,“光景”“效验”的背后,是一个把功夫看作外在效果的视角,这个视角看过去,追求功夫的过程就是追逐外在“光景”“效验”的过程。同样的道理,功夫本身的实质是“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这个视角背后,是将功夫当作自己的事情,是在通过致自己的良知来专注功夫。
王阳明讲“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致良知”的功夫怎么可以在心外去求呢?
这还仅仅是方向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我之世界”的问题。什么是“我之世界”?陆九渊讲“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言外之意是讲“吾心”即是“我之世界”。王阳明沿着这个思路讲“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显然已经精进了一步,人心即是世界,吾心所包蕴的世界即是一应人心所包蕴的世界。
在南镇游玩时,王阳明曾经就山岩中的花树有过一段精彩的辩白——“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段话概括起来,只是四个字——“心外无物”,与“心”同归于寂的世界有之,它不在心外;与“心”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的世界有之,它也不在心外。回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无外乎也是只有两种情况。与“我”之仁心同归与寂时,世界不在仁心之外;与“我”之仁心一同颜色明白起来时,自然是“天下归仁”的——“我的世界”无不包孕在仁心的世界之中。
说得明白些,仁心不在的世界只不过是因为世界与仁心同归于寂,如同未见岩中花树一般。仁心所在的世界,自然是“天下归仁”的,自然是“八荒皆在我闼”的,如同“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钱德洪问:“《论语》中讲‘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熹说是从效验方面讲的,你认为呢?”
阳明先生说:“圣贤所专注的只是‘为己之学’——为着修养自身的学问,注重的是做学问的功夫而不是效验。仁者视天下万物为一体,不能做到视天下万物为一体,只是自己的私欲没有摒除忘却而已。如果能够完全恢复仁的本体,那么天下便都归于我心之仁。仁便是‘八荒皆在我闼’之意——四面八方都在我之门内。天下都在其中,所谓的仁自然也在其中。就像‘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在邦国内没有怨恨,在家族内也没有怨恨’,不过是自己没有怨恨罢了,恰如‘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然而在家族、邦国都没有怨恨,于我而言自然也在其中了,但这里所注重的并不是学问的效验。”
“所重不在此”——孔子当年讲“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时,到底有没有“效验”的意思,谁也说不明白了。但老夫子的重点不在“效验”,而在功夫本身。毕竟倡导人“克己复礼”,共建一个“仁”的理想国,才是老夫子“天之木铎”的使命。我之“克己复礼”,便是“我之世界”的天下归仁。人人对“我之世界”负起绝对之“仁”的责任,“天下归仁”还会远吗?
何谓功夫本身,“致良知”功夫说到底是自己的事情,是要自己对“我之世界”负起绝对之责任,是要人人“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一句话:“我之世界”与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