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大姑出殡的日子。前几日,小姑家的表哥跟我说起这事,他掩饰不住的难过。大抵她在世时,待他是极好的吧。然而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我确实不能感同身受。
她并不喜欢我。
上小学时,有几次她来看父亲。她的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偶尔她也问及躲在父亲身后的我。但从来都是端坐在一边,不与我有任何的亲近。
早些年,高考结束后,我在她大女儿的超市打暑假工,跟她一起住楼上她大女儿家里。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的宝贝外孙放假了要回家来,她提早几天就很欢喜地给他换了崭新的床单和被套,而我用的一套则是半新不旧的。她常给她的孙儿们买好吃的,但我不记得她哪一次哪怕给我买过一颗糖。
血缘有亲疏,原不是多大的事。但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有一次我做玉米饼——她那时该有七十多岁了吧,身体一直不大好——大约是担心她的血压高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缘故,我就做了两份:正常糖的给我,少糖的给她。她起得晚,我就先吃了,没吃完的放冰箱,然后就出去做家教了。等我上完课回来,发现门已经被锁死。我敲了好几次门,等了很久,屋里都一直没人应。于是我下楼去找她。她像往日一样,坐在她大儿子门市外面跟人摆龙门阵。见我来了,她阴沉着脸,一动也不动,远远地用狐疑而怨毒的目光打量我,什么也没说。她儿子媳妇看我的眼神也很是异样,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冷冷地不怎么搭理我。后来我才知道,我出门那会儿功夫,她已经把我要毒害她的谣言散布出去了。理由是,若非如此,玉米饼我为什么要做两份?
还有一次,洗碗布把下水道堵了。我当时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把洗碗布倒进去,况且我自认头脑清明,不太可能干出这种事——虽然不排除有这种可能。然而,她的女婿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那时年轻气盛,怎能受得了这等委屈?我不服气,就分辨了几句。他当即就暴跳如雷,两手叉腰,脖子上青筋直跳,两眼瞪得比牛眼睛还大,当着老太太的面,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指着我鼻子给我一顿痛骂。老太太就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那场面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多年以后,再想起来,确实也不怪她不喜欢我——当年的我确实十分地不招人喜欢。岂止是不招人喜欢,简直十分地令人讨厌。就连我母亲,也常常恨铁不成钢,说我是“张三恨一湾,一湾恨张三”。说来也怪,那时候的我仿佛天赋异禀,总能轻易地让人认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拿煮汤圆来说吧,有天半下午我饿了,打算煮点来吃。她女婿当时也在,我本想问他要不要加餐。但他当时在忙,而我又特别怕他——他的脾气出了名的暴躁。我在他门口踱来踱去好几回,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后来,他怪我说,他那时饿得不得了,我煮吃的也不问问他。而我哪里敢说,我是因为怕他才没问他。
更加令人绝望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的话会很刻薄难听。基本上话还没说出口就知道会得罪人,然而明知会得罪人,却还是说出去了,结果果然把人得罪了。所以我的高中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或许,由于我自身的这些缘故,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她留下了顽固的自私乖戾的印象。
不过,纵然大姑不喜欢,乃至憎恶我,我好歹是她亲侄女,她何至于诬陷我要谋害她的性命?这是一项多么可怕的罪名呵!于是我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她设的圈套,试图借了这个由头要把我从她家里赶出去。可惜我当时阅历尚浅,尚不能领略这一深层的含义。我选择了隐忍,她终究是未能如愿。是否确乎如此,如今已是无从对证。而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了,当年她女婿必然只能怪我,骂我,因为他老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不可能说他丈母娘的不是。但抹布把厕所堵了,到底不是多大的事,大不了花点钱找人把它取出来。他反应那么大,该不会是在指桑骂槐,或者是杀鸡儆猴吧?对此我却是不太乐意去妄自揣测。然而,大姑常年住在女婿家中,人在屋檐下,想来也是时常要谨小慎微的吧?忍气吞声总好过火上浇油。
事到如今,我反倒有几分觉得对她不住了。如果不是我当年性格孤僻怪异,处处让她觉着碍眼,抑或不至于闹出这样那样的事来。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嫁人的时候,她居然来参加我的婚礼了。那时她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加之常年卧病在床,行动已然十分不便——但精神似乎还是不错。我从她旁边路过,欣喜地跟她问好。而她看我的目光也满溢着喜悦,同我讲话时,她的脸上有很灿烂很明媚的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或许,那时的我,终于长成她喜欢的模样了吧?而那大约是我们之间,关系最好的一个瞬间了。过往种种,都在那相视一笑里涣然冰释了。
往事已矣,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