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风人

每一个看似平常的夜里,大儿子总会悄无声息地闯入朱旭的梦里。

两年前的一天,大儿子打电话说肚子疼要回家,从食品厂出来后没有回去,却也不知去了何方。

自从大儿子失踪后,朱旭便开始了候鸟一般的生活,哪里有儿子的消息,即使消息如风一般捉摸不定,朱旭也会循声赶过去。

二十年前,朱旭的大儿子出生。

当时夫妻俩才结婚一年,刚住进新盖的瓦房里,屋顶铺乌色新瓦墙面则由泥砖垒起,墙面糊一层新泥,泥表抹水找平,堂屋墙面用石灰刷白显得干净。当时砖瓦价贵,富裕点的人家会墙用青砖、瓦用新瓦,做四五间大瓦房,而手头紧的人家则“折中”垒起瓦顶泥墙的房子。

朱旭父亲年轻时摔坏了腰部,常年行动不便,走路时要拄拐棍,而母亲有高血压,春秋时节常爱头晕,家里繁重的活自然没法干,土地也早早赁给别人耕种。

有了大儿子之后,朱旭在家里卖烧饼、打零工,也在建筑队搬砖、和泥,挣得一点生计。

大儿子六岁时,村里来了招工队,去山东威海捕鱼船上做水手,工资高很多。于是,朱旭带着老婆去了威海,大儿子留在家里由奶奶照顾上学。

朱旭并不全年出海,每年8月开始筹备,9月出海直至年前上岸,每月能有1万块钱左右的收入,其他月份无事可做,就找些零工来做。朱旭老婆在港口附近找了份帮人晒海带的工作,每月三千块钱,贴补家用。

到威海两年后,朱旭的小儿子也出生了。

海上往往没有信号,每当朱旭出海,和家人几乎就断了联系,孩子找不到爸爸,妻子找不到丈夫。

刚到威海时,和家里通电话,大儿子会吵着找爸爸妈妈,同时哭声也从听筒里流出来,哄也哄不住,爷爷奶奶总抱怨大孙子淘气闹人。

慢慢地,大儿子渐渐不在电话里哭闹,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甚至不愿再叫爸爸妈妈。

面对大儿子的变化,夫妻俩有点焦虑,于是把大儿子也接到威海。两人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孩子,耗心费力,像榨油机中翻来滚去的油饼,每天被挤尽了油水,然后成了饼渣被生活抛来扔去。

大儿子初二时,便吵着不想去上学。

当时朱旭正出海,老婆硬拉着大儿子返去学校,大儿子满脸痛苦,他如此剧烈地抗拒继续上学。

那是小小年纪的朱旭大儿子人生中第一次出现迷茫的感觉。

六岁时,当父母长时间离开,他像无人陪伴地走上了一条窄道,八岁时,又来到陌生的威海做了插班生,像被赶上一条独木桥,蹒蹒跚珊。自己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但也不惹是生非,是老师同学眼中日常忽略的一种人。

还在上初二,马上到来的初三像一道闸口矗立在大儿子的面前,过了这道闸口,成绩好的人考高中上大学,去到大城市,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成绩差的人从此离开校园,直面社会开始谋生。同一个班相同的年纪,从此千差万别。即将到来的初三如一把锋利铡刀,铡开血淋淋的生活本象给你,即使你只有十三四岁,即使你之前无忧无虑。一铡刀下去,生命中的一些东西便永不再来,一铡刀下去,相似的个体便开始了千差万别的人生参差不齐的生活。

朱旭大儿子不敢面对初三,似乎不去上学,那道闸门便永不到来,所以他抗拒迷茫。

“原来在爸妈和老师的眼中,我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学习不好可以忽略的人。”朱旭大儿子想。

刚开始生拉硬拽,朱旭大儿子还会去学校,后来任凭怎么抽打,就再也不去学校。

朱旭老婆无奈,只得接受大儿子辍学的现实。

夫妻俩看大儿子辍学后在家无所事事,便寻觅让他学个技能。

夫妻俩觉得大儿子心思细腻安静沉稳,于是就找了一个针灸培训学校,交了快两万元的学费让他去学针灸。

培训学校封闭管理,平时住校,周末节假日才可离校。大儿子不喜欢针灸,他没有耐心手捏细针去找那密密麻麻的穴位。每次跟父母通电话,大儿子总说自己不想学想回去,但父母说学费一两万,别糟蹋钱,后来便只说一些钱够不够花的话。

朱旭夫妻俩觉得大儿子越来越倔强。

一年后,大儿子毕业,却没有找到工作。一方面学艺不精,另一方面工作机会太少,周边的理疗院多是上了岁数的师傅在做,手法老道收费便宜,当然也生意冷清。

一个水手同事的儿子在北京一家饭店做帮厨,可以帮忙安排,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四千元工资。于是,朱旭陪着大儿子去了一趟北京。

工作安排妥当后,朱旭父子俩逛了故宫登了长城爬了香山,临走时朱旭塞给大儿子两千块钱,交代他好好在这呆着学厨艺,不用操心钱的事儿,大儿子不怎么言语,只是“嗯”。

大儿子对于朱旭来说,像上了密码的锁,朱旭手忙脚乱拨弄,却始终打不开。

两个月后,大儿子说不想在北京呆了,不愿再做帮厨。听完,朱旭腾地一下血往头上乱涌,大叫到“不想呆了?他到底想干啥能干啥?学针灸花了一两万,不干了,求爷爷告奶奶地安排到北京,这又嚷着不做,他到底想干嘛?”

见到从北京回来的大儿子,朱旭“啪”地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吼到“你到底做啥?”老婆见状赶紧推了朱旭一下,“你打儿子干啥?有本事多挣钱别拿孩子出气。”大儿子流着眼泪拿着行李进了房间,反锁房门,三天没吃没喝,任凭父母怎么敲门安慰都无济于事。

其实,朱旭打完儿子之后便后悔,自己气愤又委屈。气愤于大儿子心无长性干事不成,委屈于赚钱养家之难却无人体谅。人生像漫无止境的负重前行,负重越来越多前行的路越来越长。

自己的儿子也许是每个男人年轻时候的投影,荒诞混沌稚嫩无成却无可奈何。

隔壁镇上的食品厂正在招工,朱旭便把大儿子送进了厂里。

大儿子6月进的食品厂,8月初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说不想干了想回家,夫妻俩问他为什么,大儿子只说做这没意思。

朱旭正筹备着9月出海的事,妻子也忙着晒海带的工作,夫妻俩听完大儿子的电话,都有些生气,言辞激烈地拒绝了儿子回家的请求。

十多天后,大儿子又打来电话说肚子疼想回家,让妈妈给他发50块钱微信红包买车票。朱旭老婆余气未消,只发了5块钱过去。

当天晚上八点多,朱旭接到了食品厂长的电话,询问朱旭大儿子是否到家,说他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就请假离开了厂里。

刚吃完晚饭的朱旭夫妻瞬时慌了神,立马找车赶去了食品厂。

厂长带着夫妻俩先去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带着在附近加油站和公交车的监控里看到大儿子从厂长送他的车上下来后,没有去售票处买票,来回晃悠了几趟,然后向车站的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儿有一条河流过。

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夫妻俩头上,但他们坚持儿子是被人哄骗走丢了。

夫妻俩又去厂里问,厂里回复“把你大儿子送到车站了,找不到了不管”,然后两人又叫来孩子的舅舅一起在车站附近贴广告、发传单,手持照片逢人便问。

一直没有音信,后来朱旭老婆回家照顾小儿子,舅舅也回家了,只剩下朱旭在镇上寻找。

半个月后,朱旭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他的儿子找到了。

夫妻俩赶到医院,见到的却是一具泡到发胀头身分离的尸体,派出所给到的检测结果是无犯罪事实、DNA比对是朱旭大儿子。

眼前景象如晴天霹雳,如伤口的最后一层纤维组织被生生扯掉,泉水一样的鲜血涌出。朱旭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飞机发动机般的轰隆声。

“不,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又瘦又高,这个这么胖。”夫妻俩拒绝认领。

回去的那天晚上,家里安静的可怕,夫妻俩一夜无话,连平时话多活泼的小儿子也安静了起来。第二天,朱旭依旧起了大早,带上传单去找大儿子,朱旭老婆依旧带着小儿子去晒海带。

那年的9月,朱旭没有出海,他回到了老家,在老家的镇上、县城、市里,骑着一辆摩托三轮车,用大儿子的照片和信息做了车身帐篷。朱旭白天寻人,晚上住在帐篷里,活脱脱一条拉着雪橇的老狗、一匹迷途中的犟马。

身上没钱时就凑进临时工的人群中,胡乱杵在路口,等有招工的车停下后去打听活。没有技术,为了拿现钱,常找一些下体力钱日结的活,搬砖卸货、清垃圾、扛水泥、拉沙子。

有时,寻人的过程也会被打断,家里父母生病住院、老婆孩子急需人照料时便骑着车赶回去。

你也不知道朱旭到底是什么,他总是在大儿子的缥缈信息里和远方家人间来回奔波,像两个信号塔间跳来跳去的电波。

明明寻人无果,但朱旭心中却总有个声音在说“我儿子只是走丢了,没死,我要去找他。”所以有一丁点消息的地方就成了朱旭的希望所在,他的儿子没准就在那个地方,他要去把他找回来。

于是,2021年的春天他来到了北京,毕竟大儿子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因为离家太远,朱旭把三轮车留在了家里,坐火车去了北京。

北京的五环外有很多村庄,这里的村庄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几乎一样,房屋低矮位置偏僻本地人中少有年轻的,而又有所区别,这里的村庄每家不是宽门大院,而是建造的房屋中分割出无数的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除了睡觉,其他功能空间都需要共用,每月租金六七百块钱,租户清一色收入低的外来务工人员,工作性质不同,有人早出晚归有人早归晚出。

朱旭就在这样一个村庄里租了一个这样的屋子。屋子里,放着一张床板,下面用砖头垒起垫着床脚,窗户上挂着一张肮脏的白布当做窗帘,那是前租户留给他的见面礼,靠近门摆着一张一米长的桌子,屋顶吊着一盏白炽灯,照的房间里像劣质化妆品涂抹出的年老女人的脸。

朱旭是租户中晚归早出的典型,因为城市管理的要求,他找的清垃圾、装卸的工作大多在下半夜,坐夜班公交车去然后干完再回来,睡四五个小时的觉,下午便去找些零工。如果白天没活或干完活还有时间,朱旭就去之前大儿子做帮厨的地方周边散发传单。

听人说现在短视频很火,朱旭也跟着学了拍视频,在里面发找人的信息。视频里,有时候是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诉说着寻人辛酸,有时候是吃饭时突然哽咽地说出想念大儿子,有时候则是在深夜回家的公交车上红着眼喊大儿子的名字。

如果没有意外,朱旭会在北京待到临近年关。当家里来电话说,他的父亲摔断胳膊住进了医院。朱旭便临时买了高铁票,准备往家赶,搁在平时,他是万万舍不得坐高铁的,票价太贵。为了坐高铁,朱旭特意去澡堂里洗了澡,换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衣服。

朱旭提前两个小时到的高铁站,做了核酸检测,进站后在站里等车。列车到站,朱旭刚上车,在找座位时被乘务人员找到,要求他马上下车,他的核酸检测结果异常。朱旭错愕了一下,跟着下了火车,又重新做了核酸检测。

当天晚上,朱旭被确诊为新冠无症状感染者,被转移到了酒店隔离。

朱旭把感染新冠需要隔离的消息给老婆说完,老婆流下了眼泪,劝朱旭隔离完“别再找了,咱面对现实,还有小儿子,把他安安稳稳养大。把家里的房子盖完,过年能住进新房子。”

那一刻,朱旭心头的潮水似乎开始慢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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