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前些日子接到了二线通知,我帮他收拾办公室,结束时他赠予我一小箱东西,说是我妈的遗物。
一直知道有这么一箱东西,父亲喝醉后也总说:“等你长大了就给你。”
如今我已三十有余,终于“长大了”。
六月正午的夏风足够热,我怀抱着小小的纸箱,灼烧感从脚底直冲脸颊。眼泪还没酝酿出来,已在体内蒸腾完毕。
回到家,空调调至26摄氏度,煮壶茶,洗净手。刚触碰到箱子又收手,一堆香薰蜡烛里挑拣半天,才勉强选中一款相对满意的味道。
折腾完毕,席地而坐。
先是相册,原来她更年轻时候长这样,圆脸盘,和我一样的大眼睛大鼻子,嘴巴比我小一些,打扮是那个年代的时髦。
电大学籍档案袋,原来她的毕业论文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研究。
自费油印的诗集,她的诗很俏皮,也有几首哀怨的,标题全是致ZL,ZL是我爸的名字。个人觉得比我爸写得好,胜在不堆叠辞藻,言之有物,真情流露。
剪贴簿,是她发表过的诗和散文,悉心剪下了文字部分和报头。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发表在开封工人报上,她写道:“真是令人恼怒,这样的好时代,女子怎么还是不敢先一步追求自己的爱人?”
给我记的成长日记,软皮本。从我出生到她去世前,内容越来越丰富,字迹越来越潦草。真是亲妈,吐槽女儿绝不手软,她笑我刚学会走路的姿势像半身不遂患者,骂我是河南省小葛朗台。
还有讣告和哀悼会流程单。她是国营厂的团委书记,葬礼上来了很多人,花圈上的挽联被妥善保存,很厚一叠,葬礼致辞也夹在其中,致辞里写她三九天组织厂里人扫雪铲冰,伏日里组织抗洪抢险,身体不好也不休息,写她无愧于一个共青团员的身份。是啊,她去世时还是共青团员,还没到自动退团的年纪。
一双红色波点的尼龙手套,一个粉色蝴蝶结,一朵红色绒布小花,花蕊是黄色毛线,一条绿色格纹羊毛围巾,和我二十六岁那年在心血来潮买的一条一模一样。
两根钩针和一段未完工的毛围脖,看大小长短应该是给我织的,红黑相间,被虫蛀了两个洞。
两个钱包,几本病例,一张医疗保险证,一张工作证,一张中国青年诗人协会会员证。
掏空小纸箱,心情如手边凉透了的茶,芽叶沉浮,茶汤甘苦。
闷头大哭一场,哭到不停咳嗽喘不过气来。狗子在一旁吓坏了,转着圈不住地拿爪子扒我。
头昏脑胀止住泪时已是落日黄昏。橙金色的夕阳穿过落地窗照耀在纸箱上,照耀在满地的遗物上,照耀着绿色植物,照耀着我的身体我的脸。温柔,温暖,温情。
面向夏日夕阳闭上眼,突然又有些快乐。怎么能够不快乐?我曾被一个人那样爱过,很幸福。这幸福的电波发射自三十年前,我是那迟来的接收者。
成年后,我便一直活得有些随波逐流。常跟相熟的朋友说自己亲人缘很薄,来处不清晰,去处不明朗,现在还有老爸可以约束我,若有一天老爸也不在,我便天南海北去跑,去经历。反正是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是家,走到哪里也都不是家、没有家了。
没有根的植物,没有脚的鸟,自由的风里尽是孤独感,不愿停下和不能停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这箱东西却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知道来处后的安全感、满足感,以及对未来的期许感。
原来我比预产期晚了9天来到这个世界,原来我的一岁抓周时抓住的是手风琴,原来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和我现在真的很像,原来我爱舞文弄墨,字越写越向右上倾斜是有基因传承的。
我的0-3岁被一行行文字和一张张照片串成了轴,鲜活的灵动的幸福的忧伤的。
缺席了我人生三十年的面孔逐渐清晰,带着八十年代的风九十年代的雨,我的母亲!她嬉笑怒骂,她垂死挣扎,她爱我。
我从前恨她,恨面孔模糊的她带给我残缺,现在我爱她了,爱她隔着时空带我看来时路,更爱她沉默无声点亮我前途灯,我从此可以停下,可以不用怕。
身或许如不系舟,灵魂不。每个人都有来路,每个人都要前行。
夕阳下的我十根脚趾舒展于地板,像是长满了根须的植物牢牢抓住了泥土。
小纸箱一侧,我拿油笔画下一盏小马灯,举起它,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清晰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