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圣洁的诵经声在这座雪域高原悠扬回荡,木鱼声的枯燥无味在这一刻反倒成为百般聊赖的寄托。天色已近傍晚,哒哒的马蹄湮没于这片残雪月华,慢慢陷入沉寂。月光停驻在树梢,不曾满,不曾断,映过窗棂清浅,柔和色泽洒在了少女的眼眸。

“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还有十日就要成亲了。若被藏王彻查起这次偷溜出宫的事儿,我和敬叔都不好交代呀!”

“成亲?那是和亲,不叫成亲,”少女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双手却不断摩挲着指间的纱巾,酥汗渗过掌心,将她的心浸透得躁动不安,“槿心,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我心中怎么想的你会不知道吗?”

“你是说阿獭?他早已遁入空门,世间的五蕴六毒对他来说皆作痴妄。况且您与他已分别数年,幼时的记忆恐怕早已忘却,就算公主站在他面前,他也难以忆起您的容颜。公主为了他抄送佛经,三餐斋戒,这样真的值得吗?”

“来都来了,还说这么多干什么。纵使他不记得我了,我如此这般……哪怕只见上一面也好。恐怕今后的百千年,我们都不会再相逢了……”

一语落罢,两人缄默无言。

“公主您怎么了,竟这般失神?”

“呃……无碍,”静坐在赏心亭下的少女下意识地用袖角遮住了左手的玉镯,轻声道,“方才听敬叔说,这段时间佛堂中有法师往生,众僧都在忙着诵经超度呢。今天是最后一日,我要想见他,还需等到明日呢。”

槿心见公主情绪有些不好,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上前参了一杯香茗,指着雪域上的一座华丽的殿堂楼阁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啊,好漂亮!是新建的祠堂吗?”

“那是布达拉宫,是以前的藏王松赞干布为远嫁西藏的唐朝文成公主而建的。”少女站起身来,佯装伸了个懒腰,“我也乏了,先去睡下了。槿心,你别跟来了。”

房中。

琼琚的色泽和着微光温暖过少女的心田,眼波投注向这枚玉镯,仿佛将十年前的光景一一流露,光景中的柔情,天真烂漫,欲语还休。

“凝厢,这个送与你。”

“这是什么?”女孩捧着掌心,两颗小虎牙彰显着她的满心欢喜。

“怎么样,喜欢吗?”

“当然喜欢,谢谢阿獭哥哥。”

八九岁的男孩不禁冁然,轻声道,“知道你最爱莲花,这是我爹特地托京城最有名爹工匠打造的。它叫荷彦,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样,冰凝如莲。”

少女不由得“咯咯”笑着,将玉镯戴在自己的手腕。

两小无猜在俯仰之间嬉闹追逐,时光悄然流逝,每分每秒都已成为这名二八少女的独家记忆,深藏心底。

“万圣殿中,文武齐功,天地同德,日月有灵;本尊今朝,执令在手,十方五界,万祖恭候。”

次日。

“万圣殿中,文武齐功,天地同德,日月有灵;本尊今朝,执令在手,十方五界,万祖恭候。”

“格桑旺波!”

“师,师父……”

“怎么诵经时还那么地不专心,”老和尚拿起少年手中的字条,念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一句是出自于《思无邪》,没有其他的意思。你若是想不起来,那就不要再想了。你一介出家之人……喏,庭院上又落满枯叶了,快去打扫一下。”

老和尚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念佛堂。

“阿獭……”

少女望着石阶上的少年,双眸泛起了晶莹的温热。纵使他身着袈裟,可自己却能一眼将他认出来,眉间的一点朱砂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阿獭!”

少女向着前方声嘶力竭地呐喊,心中沉淀多年的思念也在这一刻宣泄出来。然而这一声呼喊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到那袭袈裟的袖角,缓缓落下。

少女仍然不死心地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阿獭,阿獭!”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可有何事要寻贫僧吗?”

少年的双眸无比清澈,就像从未经历过尘世的浮华,心中皈依的只有佛法僧。

“呵,都说佛能净心,果不其然,才十年就已忘记我凝厢了。”

“凝……厢……”少年微微一笑,“恐是姑娘记差了吧,小僧似乎从未见过姑娘。阿獭……的确是个好名字。”

“那你应记得它吧。”少女脱下那枚玉镯,“你说,待我及笄之年带着它来见你,你会……你会记得我的。”

“荷彦?”

“对,是荷彦!你记起来了对吗!”少女的眼眸中泛着亮光,在这一秒,她觉得就算是三餐斋戒,抄送佛经也都算不得什么。

“……这个,我听师父讲过。果真是一块琼琚。”

“哦……无妨。这段时间我都在这儿,慢慢来,我想你会记起我的。”

从那以后的每个清晨,少女都会来陪少年清扫石阶,两人的身影也在那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中徘徊过了数日。过路的僧侣见了女孩,皆认为她是在替自己许下功德,百年之后便能羽化登仙。女孩听了,只是笑笑,无言。

“万圣殿中,文武齐功,天地同德,日月有灵;本尊今朝,执令在手,十方五界,万祖恭候。”

“阿獭,我来了,你在干嘛?还在诵经吗?”

少女欢喜地跑向那棵菩提树,坐在静心颂佛的少年旁边,迎迎笑脸。

“厢姑娘。今日想听点什么?”

“都行!”

“从前有个书生,原本和未婚妻已经定下了婚约,可到了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备受打击,一病不起。路过一游方僧人,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书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僧人解释道,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他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书生大悟,病愈。”

少女颦眸莞尔:“那如果前世的我就是海滩上的那个女子,在你经过那儿的时候,会不会将我掩埋啊?”

“我……嗯?”

少女紧握着手心荷彦的滚烫,带着点点哭腔:“说啊,你会吗……”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格桑旺波!”

“师父……”

“那位姑娘连夜走了,这是她留给你的信。”

“喏……”

“阿獭……格桑旺波。”

“你果真不会再忆起我。这是十年前你为我系下的发带,当时你对我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在黛色挥墨的下方,是她娟秀的小楷,上书三字:

不可说。

掌心的发带,虽已随着时光的流逝失了它原本的色泽,可少年却仍旧能够感知到当年的青翠葱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阿獭,你真的要走吗……”

“公主殿下,藏王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清楚了,他既已入佛门,请您以后也不要叫他阿獭了。他有个全新的名字,格桑旺波。”

“阿獭哥哥,我舍不得你……”

“别哭了厢儿,你以后还可以来找我玩啊。喏,这个给你……”

少年摘下发梢的丝带,递给了凝厢,“厢儿,你还记得我们在书卷里看到的那句话吗?就你最喜欢的那句: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菩提树下的少年投注向那墨香温存的一笔一划,一股温热涌上心头。他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

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

生不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

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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