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上外的前一学期匆匆而过,而新的学期正在草长莺飞的春意中悄无声息进行着,我坐在工位上,透过窗户望天,阴雨连绵成丝,我想,这些细丝落在草地上融进土里,会不会成为夏天校园绿意盎然的草蛇灰线。但如果这些细丝落在人的发丝上,那么青丝雨丝夹杂,是否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让我们本来一筹莫展的容貌突然灵光一现,从浩荡无边际的学术大海中摸索到独树一帜的研究课题。

这种阴天虽然让人束手束脚,但也让人可以安静坐下,对上一学期的光阴来一场不动声色的复盘。虽然坐在这里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感,但那段时光确确实实从我的生命罅隙中悄然踏过了。

如果天是晴朗的,那么我师弟应该会欢呼雀跃,他每次笑起来脸上会出现不规律的酒窝,看起来凹凸不平也不对称,可就是这种看起来踉跄的感觉让人觉得这才是被造物主之手着重眷顾的脸庞,看似朴实无华,却能在不经意间感染所有人的情绪。每当我师弟那张与“帅”字搭不上边但也与“丑”字没有不解之缘的脸泛出笑意时,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被他那张朴实无华但真实淳厚的脸庞打动,我们会跟着眉开眼笑,然后传递给下一个人,不断产生连锁反应,如同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消解掉工位里弥散出的一点点压抑和烦闷。

为什么叫他师弟,这得从开学时说起。

那时临近双选会,几乎班里所有人都在围绕一个话题:你选谁做导师?有同学春风得意地说出自己的最佳人选,也有同学愁眉皱脸,一声不吭,我师弟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几乎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把同学问了把室友拍遍,还是没有找到合适自己的导师。见到同学一个个看庭前花开花落、任天上云卷云舒的那种处若不惊的表情时,他就更加心急如焚了。我不知道当时他和我搭讪时我的嘴角是否带着点悠然洒脱的得意,但是我记得他脸上的神情,焦急中带着点希望,迷茫中带点清明,也许是我口述自己选定的导师如何如何年轻有为,如何如何貌美如花,所以后来他就叫我师兄了。我觉得一开始这个称呼带着点客套的尊重,带着点亲近的幽默,是孤立无援却看到希望时的感动,是走投无路却柳暗花明后的觉悟。后来我觉得这个称呼不仅于此,它多了一层别的意味,变成我和他之间的一种联系,一种彼此调侃的欢称,一种独有的印记。

万事开头难,研究生的课程给所有人了个下马威,仿佛预示着接下来的旅途可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有些课如同听无字天书,老师和学生在两个不同平面远程交流,两者都表示绝望,有时候老师会停下来,叹一口气,对着眼神呆滞的学生把刚才的内容复述一遍;有些课还算中规中矩,某些地方能一点就通,但另外一些地方则死活想不明白,就算你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那些没有贯通的知识点还是如同茅厕里的石头,堵在那里让你咬牙切齿几近抓狂而又无可奈何。有些课则显得平易近人,就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在你耳边讲着一些她年轻时经历过的趣事。这样的课程大家都喜欢,可是技术性不强,对于研究生来说,如果不用各种深奥繁复的理论与方法武装自己,那么任何论文下笔都不会手到擒来。我师弟深谙此道,他上课时虽然喜欢摇头晃脑,左顾右盼,但我每次有不解的地方他竟然都能对答如流,这已经足够说明他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浮躁,或者说他的摇头晃脑只是一个假象,是他大脑急速运转时的表征。但我觉得很大程度我课程内容的理解能力受限于他摇头晃脑的程度,因为我每次都会被这颗还算硕大的脑袋吸引。我会思考,是怎样的一种脑部结构以及睡觉姿势才能让发丝严格遵循鸟巢状发散?这种排列方式是否与正态分布不谋而合?就在我想入非非之时,自然就会错过很多老师讲到的畅快淋漓的地方,但这些错过的内容,我也会在空余的时间找这位师弟请教。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说到空余时间,师弟每次能在工位待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然后赶最后一趟校车回到那个遥远的六期学生公寓。

据我观察,他最大的爱好之一是品尝肥宅快乐水,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宅男(尽管他身上的每一两膘都在向世人传递这个信息),因为我打篮球这个习惯就是在他的一次次吆喝声中养成的。我那时的体能特征根本不允许我与篮球有任何关联。篮球,这个我早已抛在脑后生疏多年的运动竟然在某一个头眼昏花的午后重新走进了我的生活。那时算是深秋,因为前一天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盯着论文里那一大堆英文单词简直就是在凌迟自己的眼珠,那种针刺般的痛感传递到我的脑神经里,让我昏昏欲睡而又无法入眠。这时师弟善解人意地喊上了我,只摆了一个挥手的姿势,我竟然不自觉地跟在了他身后,一路随行到了空旷的篮球场。后来我觉得,篮球场上的呼吸真的要比工位舒畅,一来这里顿时头脑清明,疲惫还没来得及作祟就被我的几个不堪入目的上篮动作抖落在地。后来我和师弟以及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成了球场的常客,我们在这里放肆地嚎叫,纵情地欢呼,无论进球与否,必然要引起一阵不安分的叫喊,叫的最大声要数师弟,他嗓门一旦上线,球场上必然会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这里的热闹,这里的歇斯底里,这里的无所顾忌都和工位的安静形成对比,这项运动让我觉得枯燥无味的学术生涯有了那么一点生动,有了那么一点忙里偷闲的快感。

不过该独坐冷板凳的时候还是得沉住气,虽然论文一开始简直将我和师弟折磨的死去活来,就算百度翻译以及有道词典也无法解救我们于水火,不过,这种痛苦并不是那么一文不值,反而对我们后续的金蝉脱壳起到了厚积薄发的作用。论文来自我那位年轻有为,貌美如花的导师,现在看来,她真有远见之明。她第一次见面时就用一种温文尔雅甚至柔和似水的语调说清了她的计划与安排,她说看论文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所以我们得从精读开始,而且精读的对象必须是顶尖杂志上引以为傲的篇章,只有这样高屋建瓴的阅读才会在我们脑海里构架一个无懈可击的框架,才会奠定我们略读的功底。略读绝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倘若没有拎清行文结构和逻辑脉络,那么略读只会是浮光掠影,不会捕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这之后,我们才知道老师是有多么深谋远虑,原来她早已为我们量身定制了一套论文出炉的养成计划,我们简直像一个牙牙学语、邯郸学步的小孩子,在她的带领下不断成长,不断进步。我们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学到了五花八门的理论以及技巧,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数据不再手足无措,我们渐渐学会了如何抽丝剥茧、分条缕析,我们在一次次的试错和老师的纠正中砥砺出了我们自己研究体系的雏形,虽然还不够完善,但已经足够我们俩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然后互相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了。

我们俩已经在一篇小论文的撰写中挣扎了几个月,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一个接着一个,每次我和他想着是不是就到此结束了,没想到放在老师的慧眼下顿时漏洞百出,然后开始一个新的问题的攻克,有时候还会将之前做的一切推倒重来,这种煎熬让师弟和我苦不堪言。他有次说,等这个论文写完一定要好好胡吃海喝一番,可等了那么久我们还是没有得到可以暴饮暴食的放纵机会。他也总是莞尔一笑,好像艰难对他来说也就是一笑而过的事情,我这时候也同样笑,然后像他那样,收敛笑意,把目光投入到瀚如烟海的数据中,开始攻克这个也许攻克之后还会冒出一个更加棘手问题的问题。

窗外丝雨这时在我眼里变成了一条条数据,整个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表格,我置身其中,看它神奇到不可思议的降临,我在想也许破解开上帝洒下的这些数据,也许我们就勘察到了这个世界的真谛。

丝雨笼罩着上外,散发着凉气,我竟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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