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丽华的故事(上)
叶龙海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和其他上海知青一起乘了四天的火车来到了黑龙江省龙镇农场。我被分配在一分场二队。一分场位于场部的东南方,距场部大约十六公里。往西可以看见五大连池,往南是连绵的小兴安岭。山脚下是纳莫尔河。分场部与河之间伸展着大片的、稍有点起伏的黑土地。
一分场二队有两个女知青叫丽华。杨丽华是上海人,白润的圆脸上有双笑盈盈的眼。大家叫她古兰丹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女主角)。欧丽华来自鸡西,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淡米色的眼睛,头发微黄,身材婀娜,舞跳的好,还能演小品,是一分场文艺队的骨干。俩人都扎着羊角辫,大概是名字相同,情趣也相投,工余时间常粘在一起,俨然一对亲姐妹。
二队的宿舍门口有一条土路,向东通向二分场。出分场大约两里地左右有一座不大的木桥,桥下是个不大的水泡子。黑龙江的六月,天黑的晚,晚霞绚丽。知青们收工回来,吃了晚饭,擦洗了身子后,换上干净的衣服,三三两两结着伴沿着这条土路向东散步,到了木桥再往回走。两个丽华手挽着手,在这条土路上散步、私语的倩影便成了艰难岁月里温暖的记忆。
农场里下大地的活很艰苦,春播、夏锄、秋收……,拿着小镰刀,拄着锄把,面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心里慢慢积蓄着一种心绪,叫绝望。当然还有开化后的泥泞,荒原上肆虐的暴风雪。对于两个丽华和其他一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女知青来说,更难忍受的是一些老干部色迷迷的眼光(有几个因奸污女知青而被判刑)。渡过了四年的艰难岁月,杨丽华萌生了离开农场的念头。
1973年,上海的亲友给杨丽华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宁夏银川的一个中学老师,也是上海人。没有相知,更没有相恋,只是为了逃离。杨丽华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心的茫然离开了农场。欧丽华送她上了胶轮拖拉机。当拖拉机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两个丽华都不知道,更为严酷的人生磨难在等着她们。
从三公里调到一分场的上海知青冯志刚比杨丽华小两岁,一直把杨丽华当姐姐。请了两天假,将杨丽华送到哈尔滨。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没有拥抱,没有握手,甚至没有悲凉,充塞在心里的是一种无助与空落。俩人再次相见,相隔了41年。杨丽华患癌症躺在中山医院的病床上,手术医生和病房都是冯志刚找熟人帮忙安排的。冯志刚陪杨丽华去就诊、手术、复诊。杨丽华住院时,冯志刚每天去探视,嘘寒问暖。同病室的病友对杨丽华说:你福气真好,有这么好的老公。杨丽华笑了:哪里呀,她不是我老公,是一个农场的荒友,是我的知青弟弟。
欧丽华在农场和齐齐哈尔知青于春雨结婚了。春雨是我的副班长,班长叫童伟强,我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在分场和二队领导整我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和安慰。
春雨中等个子,身体结实而又柔软,脸色微黄,留着一撇小胡子,喜欢斜睨着眼睛看人。能喝酒、能干活,能打架,出拳奇快。一次在食堂和人打架,让围观的人喊:“一、二、三”,刚数到三,春雨身子一斜,没看清怎么出拳,对方就应声被打倒了。
队里种了一点荨麻,秋末割后,沤在东面小桥下的水泡子里。要等到荨麻沤烂了,再捞上来晾干,然后将麻筋剥下来,编成麻绳。快入冬,水泡子的水面上有薄薄的冰渣,沤烂的荨麻皮成浆糊状,漂浮在水面上,黑乎乎的极臭。春雨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裹着棉大衣,喝了一大口65度的小烧,抹了一下嘴,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边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冰渣子的冷一下子滲到了骨子里。春雨站在齐腰的水里,一面哆嗦,一面叫着:再,再下来一个。我好胜心强,也喝了口小烧,跳了下去。
我在分场干活很卖力,总是干在最前面,却始终没落着好。原因是我喜欢和一些调皮捣蛋、喜欢打架斗殴的知青混在一起,书看的多,点子也多,在这些人中间有点号召力,一分场和二队的领导对我成见很大,说我是一分场黑道的参谋长。在一分场实在混不下去了,鸡西知青刘成焕将我调到了畜牧场,也就是三公里。他在那里担任副指导员,后来升任十三队指导员,又将我调到了十三队。在他的庇护下,我担任过排长、食堂管理员,统计,虽然也很坎坷,终于熬过了十年的知青岁月。1979年知青大返城,我回到了上海。欧丽华随春雨去了齐齐哈尔,杨丽华杳无音信。那段时间,大家忙着生存,通讯也落后,彼此便中断了联系。
回城后,我通过考试进了上海科技大学分校,任职门卫。后来学校送我去同济大学分校在职培训一年,结业后调到学校基建科工作。1984年,分校并入上海大学,更名为上海大学工学院。因为家里穷,我辞去了稳定而且前景不错的工作,下海经商。一介平民,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沒有资金,经过十四年的拼搏与坎坷,经历了无数的艰难与失败,终于有了一点成就,公司总部在徐家汇的上实大厦38层。
1998年,也是分别26年后,春雨来到上海找到了我,还带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我办公室里劝我去黑龙江投资一个林业项目。一是我对项目不熟,二是公司正在开发几个房产项目,资金紧张,我就婉言拒绝了。中午,我请他俩在上实大厦五楼餐厅吃饭,说过几天陪春雨在上海转转。春雨第二天没来我公司,招呼也不打,不声不响地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一直以为,他有点怨我。我对没有给他一些帮助而心怀内疚。这份内疚埋在心底很多年,后来知道了他的境遇,这份内疚就更深了。
杨丽华到银川后,被推举到宁夏农学院上学,和那位男教师没有感情基础,到了银川不久就友好分手了。农学院读书属于哪来哪去,杨丽华没有和男教师结婚,仍旧是农村户口,毕业还要回农村。他的母亲支内在四川内江的一家工厂工作,为了能让杨丽华报上城市户口,于1979年提前退休,让她顶替进了工厂,在工厂做财务,两年后和同厂的王国权结婚,生下了一个男孩,男孩成人后,户口落进上海,杨丽华也随着儿子将户口迁进了上海。时隔三十年,杨丽华看到户籍警在户口簿里写着自己姓名的那页盖上“迁入”两字的小戳时,百感交集。
几十年了,杨丽华梦寐以求的就是回到上海,她哪里知道,回到上海,她的人生厄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