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掀开被子坐起来。
绣着大朵红色牡丹的被子,被边的针脚均匀却不密集。阿米把被子拉到颈边,指尖拂过针脚,针线的触感竟比被面还柔软。阿米住店时,老板说过,旅店里面的被子全是老板娘手缝的,客人离开后,老板娘会用剪刀剪掉针线,将被套背到远处的河边清洗,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干后,再用柔软的针线缝好。
小软在院子里拍手时,阿米已经收拾妥当,推开门,小软扎着羊角辫,对着阿米弯嘴笑,“米姐姐。”软软的声音带着侬侬的方言味,阿米只觉得自己吃了一块带着奶香味的年糕,从嘴里到胃里都是甜的。
院子里的竹竿上还晾着两床被单,那是前天的旅客离开后,老板娘背到河边去洗的。彼时,阿米正坐在房间的窗边看窗外的桃花,阴历三月,江南桃花开,粉色的桃花,几朵几朵挤在一起,给正在从枝桠里奋力往外钻的绿叶,留下大片空间。有人敲门,阿米打开门,老板娘笑得柔,方言浓得让阿米只能猜出那句话:“阿米姑娘,你要不要同我去河边?”
阿米换了鞋子,鞋子是在老板娘那儿买的,手工纳的鞋垫,手工做的鞋帮,手工绣的鸳鸯,阿米很喜欢,即使自己穿的休闲裤和鞋子并不搭,阿米也不在意,赤着脚,穿上鞋,手里牵着小软,和老板娘去了河边。
老板娘是小软的外婆,老板唤老板娘阿棉,阿米唤她老板娘,初次听阿米这样叫她时,老板娘红了脸,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一脸羞涩的看着阿米,阿米调皮,说老板娘像小女孩,老板娘笑弯了腰,直喊阿米鬼丫头。刚认识不久的陌生,霎时随着春风飘走。
河水不深,是镇子里公共的洗衣地方。镇子不是旅游的来处,但正宗的江南小镇头衔,藏得再深,也有人前来。阿米住的旅店是镇子里五所旅店之一,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民居。镇子里的居民,谁也没有靠旅游这一产业赚钱,他们的主要收入大部分来源于在城市里工作的年轻人。阿米脱了鞋,裤子挽到膝盖处,和小软一起站在直径一米左右的石槽里踩被单,红色的被面,被四只脚一下下踩进泡沫里,阿米看着旁边用手臂粗的木棒捣着被子的老板娘,河对岸两个少女嬉戏着洗衣的场景,只想到了“岁月安好”四个字。
阿米牵着小软去巷头的包子店吃早饭。
旅店不提供早饭,午饭和晚饭倒是提供,不过得提前打招呼。阿米喜欢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住旅店的气息,每天和老板、老板娘、小软同桌吃饭时,阿米总会忘记自己他乡客的身份。
巷头的包子店挂着手写的招牌:“老刘包子店”。据说包子店的招牌是曾经来小镇里旅居的一位书法家写的,包子店老板老刘一提到这件事就分外自豪,说是因为自家包子好吃,那书法家主动研磨提的笔。
阿米问书法家的名字,老刘把冒着热气的一屉小笼包往阿米的眼前一放,笑得憨厚:“嘿嘿,我也忘了。”
老刘四十几岁,开包子店二十几年,有一对儿女,大女儿在县城高中上学,小儿子在镇里初中上学,老刘的妻子被老板娘叫刘妹,阿米直接唤她包子店老板娘,不知为什么,这个叫法逗笑了老刘,老刘一只手捧着面团,另一只手在面团上捏着褶子,嘴里也唤:“包子店老板娘,给我擦擦汗。”店里一阵笑声,阿米红了脸。
小软喜欢喝包子店里的菜粥,糯米加大米熬得黏黏的,青菜叶切成丝放在里面,用勺子边搅边熬,出锅后淡青色的粥,浓浓的青菜香。粥是免费的,想喝多少喝多少。阿米也喜欢这儿的粥,小学的时候,冬天天亮得晚,阿米的爷爷送阿米去吃早饭,常去的那家包子店也喜欢熬青菜粥,现在的家乡,那家包子店早已关了门,阿米也再不会天不亮就去吃早饭。
小软喝了一大碗菜粥,阿米牵着她回家。旅店在巷子中间地段,带着狮子铜环的门彰示着这儿曾经住着大户人家。老板告诉阿米这宅子是他的父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买下来的,之前住的是谁,早已不知道。阿米轻轻念叨“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老板眯着眼笑,“我儿子也说过这句话。”老板的儿子在上海,学的是法律,听说已经在一家高级律师事务所实习。老板娘不喜欢说自己的儿子,她更喜欢说小软的妈妈,自己的女儿,小软的妈妈在县城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是一位单亲妈妈。老板和老板娘丝毫不避讳小软爸爸的事情,他们告诉阿米,小软爸爸在小软几个月的时候出了车祸去世,还说小软爸爸是一个好儿子。
小软背着书包,冲阿米和老板娘挥挥手,转身朝巷子口跑去,那儿,有好几个和小软同龄的孩子,镇里的幼儿园和小学在一处,每天,各个巷子头,是同龄孩子结伴上学的集合点。
阿米同老板娘打过招呼后,离开旅店。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春日里泛着潮气。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开在青石板和围墙边的缝隙里。没有艳阳,甚至连朝霞都没见到,今天注定是个阴天。还好,春日的温度不低。
阿米背着简单的双肩包,出了巷子,家家户户开着的门前,石头铺成的路上,男人,女人,打着招呼,过着生活。阿米左右望望,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阿米来到这儿已经十天了。
阿米来到这儿是个偶然。小软的老师阿柳是个年轻的姑娘,从省会师范大学学前教育毕业后,放弃了留在省会幼儿园的机会,回到小镇里,当了幼儿园的园长。虽说是园长,但是,收入并不高。阿柳是回来照顾自己爷爷奶奶的,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她不放心两个老年人在家,阿柳和传统的江南女子不一样,她长得微胖,一双大大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年龄小了很多,喜欢穿一身运动装,性格像湘妹子,带着淡淡的辣味。
阿米和阿柳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动漫论坛,阿米偶尔会在上面留言,阿柳也是。说不上多么熟悉的人,只是有一天阿米点进阿柳主页看到了巷子图时,留下一句:“好想去这种江南小镇看看。”阿柳直接把地址私信给了阿米,阿米惊讶之余也觉得自己喜欢阿柳的性格,这一次准备出来走走时,马上决定了目的地。
阿柳在镇子的汽车站接到阿米,两人没有丝毫扭捏。阿柳带着阿米到旅店后,就离开了。
其实阿柳和阿米很像,不喜欢太过介于别人。这么多天,两人也只见过几次面,当然有阿柳要上班的原因,更多的是,阿柳和阿米对于对方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互相能看对眼,有点相同的爱好,就这样就好了,不用深交,也不需要深交。
阿米喜欢这个地方。到镇子时是下午,阿米跟在阿柳的身边,从弯拱的青石桥上经过时,看见桥头人家的青瓦上长着几根草随着风摇晃,阿柳和桥头站着的人打招呼,软软的方言,刮过阿米的耳边,阿米转头,夕阳下的一排排青瓦房,勾起了垂髫时的记忆,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故乡,那一刻,阿米觉得自己的人生停止了般。
阿米转了一个弯,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老板娘告诉阿米,这条巷子的尽头有好几棵桃树。那是阿米在吃午饭时偶然提到了自己房间窗外的桃花时,老板娘说的。老板娘还说,那几颗桃树的主人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可惜了脆甜的桃子,因为没有人看管,还没有成熟时就被镇子里贪玩的孩子摘了一半。那还剩一半呢?阿米连忙问,老板娘夹一筷子菜,“还有一半啊,成熟时被孩子摘掉了呗。”阿米笑了,老板和老板娘也笑,连小软,都停下咀嚼的动作跟着笑。
阿米喜欢桃花,童年时期的阿米家后面,也有一棵桃树,桃树不大,结的果子也不是很甜,但是桃花却开的很漂亮。那时候的阿米还是一个会沉浸在各种古装电视剧梦幻场景里的孩子,那些偌大木桶里水面上浮着的花瓣的场景,总会让阿米赞叹。阿米家没有那么大的木桶,也没有看起来就很香的玫瑰、牡丹花瓣,可是这些都阻止不了一个小女孩想还原那些场景的动手力。
阿米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小小的身子踮着脚都够不到桃树的最下面一根枝桠,只好蹲在地上,捡那些随着风飘落下的花瓣。粉红的花瓣总是一片片的飘,很少有一朵一朵掉下来的,阿米只捡干净的花瓣,把它们装进塑料袋里,一下午的时间,脚蹲麻了,脖子酸了,头也晕了,塑料袋里才有薄薄的一层桃花瓣,阿米拿着塑料袋,蹦蹦跳跳的回家。拿出有着小熊图案的脸盆,从水缸里舀半盆水,把花瓣洒在盆里,粉红的桃花瓣密密麻麻浮在水面上,随着阿米端盆的动作晃动。阿米把水盆端到夕阳下,两只手按进盆里,花瓣沾在手背上,没有水带来的触感,却也觉得别有一种柔和感,只是,泡了好久的手,也没有染上丝毫的香味。
这几棵桃树的花开得茂盛。
绿色的叶子已经陆陆续续填满了花朵与花朵之间枝干的空隙。阿米伸手扯过在风中摇动的枝桠,凑近看,粉色的花瓣中间大红的心蕊,叶子绕着花朵长成一圈,难怪总有绿叶衬红花这种说法。阿米放开枝桠,几朵花瓣从枝桠上飘下,阿米伸手,接住一片,却也没有下一个动作。
老板娘坐在院子里绣花。阿米从门外走进来时,老板娘抬起头微笑。阿米端一张凳子坐在老板娘身边,看细小的绣花针上下翻飞,一会儿一朵牡丹的外形显现。
“真漂亮啊。”阿米手托着脸,胳膊肘放在腿上,整个人仰望着老板娘。
“嗯,是吗?”老板娘微微笑,继而轻叹,“绣得多了,就看不出漂亮在哪儿了。”
“每一朵牡丹都不一样,怎么会看不出?”阿米直起身子,手指着刚显出外形的牡丹和另一朵已经绣好的牡丹。
“看不出了,只有正确,没有漂亮。”
“正确?”阿米疑惑地看着老板娘。
“正确的下针,针线颜色的变化。”老板娘停下动作,看着阿米,“不能理解吧?眼中这么漂亮的绣品其实也是有规律的,是死物啊。”
阿米看着老板娘,“可是……”
老板娘埋下头,阿米止了声。
阿米穿着睡衣站在床边,窗外昏昏暗暗,本应是晨光漫进房间的时间,却因为雨水从房檐的滴落让阿米关了窗。
一夜的细雨,让阿米的梦都变得潮潮的。她梦见自己跟着奶奶去田里割红薯藤,长得茂盛的红薯田里会藏着蛇。阿米怕蛇,这种黏黏的、软软的动物是阿米童年时的噩梦。奶奶让阿米站在田边,阿米看着奶奶弯腰,右手的镰刀旋得飞快。旁边水稻田里有蝌蚪游过,阿米弯下身子,两手合拢成碗状,捧起一抔水和几只蝌蚪,转身高兴地喊奶奶,却因为没站稳,向水稻田里仰去。阿米听见奶奶的喊声,躺在水田里,望着天空,背后软软的,凉凉的,不愿意爬起来。
那应该是入夏时节的事情,却在下着春雨的夜晚出现在梦里。
阿米撑着伞进入包子店。下雨天,包子店里的人少了很多,“都在家睡懒觉呢。”老刘笑着说。
阿米喝粥时,老刘送来了一碟腌菜,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腌菜,阿米尝了一口,没有家乡的泡菜味道好,却也眯着眼说了句好吃。
店里有人在说昨晚的新闻内容。阿米无意听见,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从来到这儿以后,再也没有关注过外界。
阿米去了镇子里的一间网吧。旅店里没有网路。这么多天也没在意。
一间青瓦弯檐的房,经营的业务却与房很违和。阿米收了伞,前台坐着一位有黑眼圈的年轻人,头发乱蓬蓬的,看见阿米,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么早会有人过来。阿米正准备拿身份证,年轻人问了句,“几个小时?”阿米顺口接道,“两个。”年轻人指向最里面的一台电脑,“那一台,行吗?”阿米点头,付了钱。
和阿米家乡的镇子一样,网吧不需要身份证,本来主要客源就是未成年的初中生。镇子和城市不一样,小镇有小镇的生活方式,还有没有约定,也俗成的秩序。
阿米登陆QQ,打开微博,有很多的消息,一闪一闪,闯入阿米的大脑。阿米打下很多字,又删除,那些信息,和阿米息息相关,却又和阿米毫无关系。阿米早就意识到的。
离开网吧时,来了很多中学生,阿米想起来今天是周六,难怪小软没有早早起来吃早饭。阿米听见中学生们讨论着英雄联盟最近的活动,想起当年自己上初中时班里男生热衷的魔兽,还有自己曾经玩过一段时间的CS,那些,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雨停了,天空放晴,雾蒙蒙的天空并没有盛夏大雨后那样的蓝天。阿米坐在窗前,湿润的风从窗外飘进来,微微探头,看见桃花夹杂着叶子落了一地,覆盖住褐色的泥土。
风从下方吹过阿米的鼻子,阿米闻到了熟悉的泥土味。走过那么多地方,却总是会在雨后闻到相同的味道,阿米觉得泥土,才是真正应该被佩服的,你看,在大都市里,即使被瓷砖和水泥覆盖住,在雨后,还是能闻见泥土的味道。
阿米拿出平板,手伸出窗外,透过枝桠拍下了满地的落花。有水被风吹到平板屏幕上,阿米用袖子擦掉,却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水痕。
阿米倚着窗,看着平板屏幕上粉红夹杂着绿,听见院子里小软的笑声,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鸟叫声,想起QQ里,微博上跟自己无关又有关的消息。
自己应该离开这儿了,阿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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