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格外的冷。一夜醒来,老天爷像是一位能工巧匠,用它的巧手,给外面的窑背、庭院里、门口铺上一层厚厚的雪,白茫茫的,在太阳光地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院子里核桃树的树枝上也挂着一层层积雪,干枯的枝丫也多了点生机。
可是,临近过年,再美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也只能暂时存在。承德听见邻家王叔家用铁锨铲积雪的声音,扫把清扫积雪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承德走进屋子里后对母亲说:“妈,你看外头雪一晚上还下的多厚,有雪在院子,出里怕把您滑了,而且加上马上过年,过年人来咱屋拜年,人出里踩着厚厚的积雪还不笑掉大牙,我待会给咱把院子里的雪一铲,全运到门口树低下,消了后就当给树浇个水。妈,你看能行不?”
承德母亲从炕上慢慢地挪到炕沿边,菀清赶紧找来婆婆的小脚布鞋,慢慢的给婆婆穿在脚上,然后顺手将婆婆的拐杖递到婆婆手上。承德母亲走到院子里,看着外面地面上的雪,她笑了:承德,你看,这么白晃晃的雪真好,就比那白面粉还要白的多,给人感觉心里头美滋滋的,真舍不得让你把它铲了。瑞雪对地里的麦苗都好的跟个啥,明年麦子可是个丰收年,马上过年呀,你跟菀清待会慢慢的收拾吧。”
“嗯嗯,妈,你不操心了,你累了回炕上歇会吧”。
“娃呀,妈是一点都不累,今年过年妈高兴,你两把婚结了,妈这心里头舒坦的,再也么有其它发愁的事啦,看到啥都是高兴的,看见下雪心里也是高兴的。”承德母亲边说边弯腰捏了块雪,放在手里细细观察着。
“妈高兴,我们也高兴。”承德边说边找来铁锨开始将雪铲到一堆,菀清拿个扫把跟在后面将没有铲起来的雪扫在一堆。承德找来独轮车将雪铲在车上,然后一车一车运到门口树底下。
过了年三十,又迎来了新的一年。在承德心里,新的人生阶段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
生活照样是从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的。菀清每天早上天刚一微亮就起来准备早饭了。菀清也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简单的饭是能凑活做,婆婆和承德也不挑剔,做好做坏都照样吃的津津有味。
菀清婆婆给菀清手把手教黄土高原上很常吃的手擀面做法。“菀清,你看,先是估计下三个人大概能吃的面的量,然后倒在一个盆子里,用温开水慢慢往进添,边添边像我这样,用另一个手把面搅拌成絮絮状,然后慢慢地将絮状面往一起揉,面看起来太干的话慢慢少添点水,然后再揉面,揉到一起往光的揉,等面疙瘩特别平光的时候,然后将面疙瘩用擀杖往薄地擀,擀的薄薄的,吃了好消化,太厚的话,胃口不太好的话有点难消化。娃呀,你试着学着擀下。”
菀清接过婆婆递来的擀杖,将面慢慢地卷在擀杖上,然后用手来回滚动,擀薄一些后将面铺平后然后撒点干面,又继续卷起来来回擀。“哎呀,妈,你看,面这破了个洞,妈,这可怎么办呢?”菀清用手指着面上露出的洞焦急地看着婆婆。
“没事,菀清,这不要紧,这是你擀面时用力不均匀造成的,下次擀的时候两只手一起均匀使劲,擀的越多就越擀越好。”
“知道了妈。”菀清擀着面,承德母亲往锅里添了点水,给锅底灶火里添上柴火,用洋火点着柴,有火星星后,然后使劲拉着风箱,一会会锅底的火就燃烧的可旺可旺。不一会儿,水烧开后,菀清将面切的细细的,将面下到锅里,面快熟时,承德母亲将洗净的苜蓿 菜下到锅里,一家人就等着香香的面进肚子了。
生活的车轮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不断前进着。
五月,天气越来越暖和。这几天菀清老觉得身体有异常,她一闻到做饭的味,她就发恶心,吃不下饭。婆婆观察了几天,其实她心里早估摸着可能是儿媳妇有身孕了。村里有个老中医,看病看的特别准。承德母亲就对媳妇说:“咱今吃完饭妈陪你过去让大夫看看你咋了,咱村这老中医号脉号的蛮准的,人家屋里三代人都是中医,咱就放心的让人看看去。”
“好的,妈,那咱吃完饭,我给咱拾掇完后咱就过去瞧瞧。”菀清边拾掇饭,边瞅了眼婆婆说。
两人到了村里老中医家,承德母亲和老中医寒暄两句后就直奔主题:“娃他叔,我这媳妇这两天身体像不太合适,吃不下饭,还发恶心,你给娃娃看看是咋个回事?”
“好的,那让娃先坐椅子上。”
老中医让菀清把手伸平放桌子,然后给她号脉,边号边问:“女子,你这月身上得是么来?”
菀清瞅了眼自己的手,又瞅眼老中医:“嗯嗯,就是的,叔,这月还的确没来,我都忘了操心咋为啥没来。”
老中医朝承德母亲瞅了眼,眉开眼笑的说:“娃她妈,咱们媳妇是有喜了,时间不长,让娃娃注意下,多休息。”
承德母亲拍了下大腿,扑哧一笑:“这是个好事,这是个好事呀,谢谢他叔,我回去会把咱媳妇照看好的,那我们先回去啦。”承德母亲说着就掺扶着菀清,往自家屋方向走去。
外面的阳光正舒服的照在人身上,轻柔的风也掠过人们的脸庞,一切都正恰到好处。
菀清脸上也洋溢着一股红晕,她轻轻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想自己也要当母亲了,这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妈,等这几天承德从外头干活回来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承德。”
“嗯嗯,菀清,承德肯定会高兴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自打结婚后刚一入春,承德就出去邻村打零工了,养活家里人的重担就落在承德肩头了。他总是隔个十来天半个月回来看看母亲和媳妇,常在外面,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的身体,只能靠吃点中药调理,状况时好时坏,他常常回来带几副中药为母亲调理身体,家里有个啥事,媳妇还能把母亲照顾下,他还能稍微放心下。
七月底,天气越来越热,树上的知了正在树上争先恐后地叫着。承德母亲最近不知道因为天气燥热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她总是躺在床上大汗淋漓,浑身无力,也没有多少胃口,菀清不停的端来温水,给婆婆擦洗身子,擦完身子给婆婆喂水,婆婆喂水也喝不进去多少。承德母亲有气无力的对菀清说:“让人给承德捎话,没事回来上几天,她有事安排。”
“放心吧,妈,我待会就出去找人给捎话去。”菀清说着起身将给婆婆喝水的碗放在案板上,然后就径直出门去了。
过了有一天半的光景的样子,承德回来了,他看着已经稍微有些显怀的媳妇正在忙着给母亲散面糊度,他也没说过去给帮忙去,直接走到母亲跟前,拉起母亲瘦弱干硬的手问母亲情况:“妈,你感觉咋样?前一阶段回来,看见你状况还可以,最近咋突然身体成了这样子?”
承德母亲发出微弱的声音,示意承德靠近她耳朵:“儿呀,你回来了,妈感觉人快不行了,全身难受,人难活的很,哎,你跟你远在外地的大哥打个电报,叫人往回走,然后跟你二哥商量下打墓跟买棺材的事情,还有赶紧准备寿衣啥,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呀!”承德母亲边说边慢慢将袄袖子挪到额头跟前,一下一下蘸着额头渗出来的汗珠子。
承德听了母亲的话,眼泪一下子涌在眼眶里,他硬是憋着没让母亲看见其难受的样子,声音稍微有点沙哑地说:“妈,你别胡说了,你身体好好的,不会有啥的,我这就叫村里的大夫来给您瞧瞧病,您放心,一定会没事的。”承德对正在做饭的菀清安顿照顾母亲的事,他就匆匆出去了。
走出院子后,承德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起来,他内心痛苦的将脚底的碎石子恨不得踩碎,“我的妈呀,儿正能慢慢挣钱养活您,照看您,您可要离开我,您一辈子没享上福,被病身子缠绕了一辈子,吃尽了苦头,您受罪了,儿真是不孝呀,对不住您!”承德的眼泪吧嗒吧嗒将脚底的土都润湿了。
哭完后,承德用大手掌将眼泪擦干,赶紧往大夫家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想:“无论母亲预感的真假,他都得当回事,下午得赶紧托人找个会看风水的先生来看下墓箍在地里哪块好些,买棺材的事跟二哥一商量,然后让过路的人给两姊妹捎话,赶紧来屋里一趟,来看看母亲。”
一会儿就走到大夫家了,承德将情况简单给大夫学了一遍,大夫就赶紧拿着自己的药箱和承德一起往承德家走。
大夫到了承德家后,承德母亲想坐起来又没有力气,大夫看见后用手示意承德母亲躺下别动,然后将自己的药箱放到炕沿边后给承德母亲把脉,把脉完后对承德说:“娃呀,你妈这脉搏不太稳定,时强时弱,我给你先开上两副药,你给你妈熬上让赶紧喝上,再哄着你妈把饭多少吃上,水也要喝上,省的天太热,人再虚脱了,有啥问题就来喊叔来。”
“好的,叔,劳烦您跑一趟,待会我跟您回去把药一抓啊。”承德正准备给大夫舀瓢凉水让先解解渴,大夫摆摆手往外走去。
第二天早上,承德的两个妹子和二哥都从自己家里赶过来,来看望母亲,一个个看到母亲人难受的样子都心疼地悄悄抹眼泪。一个个都忙起来了,帮母亲熬药地熬药,端水擦洗身子地擦洗着,替母亲洗衣服地洗衣服,承德和二哥则去地里带着帮忙的几个邻居一起打墓,其他事情也相继安排了。
承德母亲看着几个子女都在身边,心情也好了很多,状况也能稍微好点了,菀清做的饭她有想吃的劲了。唯独是有点小失望,还不知道在外地上班的老大儿子哪天能回到屋,她想把所有子女都见一面,她的状况她心里明的跟镜一样,她心里嘀咕着,“她这是缓天天呢,说不准那天说走就闭着眼睁不开了,她想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还是缓不到承德孩子的出生,缓不到就不缓了,人各有命。”
几个子女待了五六天后,看母亲状况稍微好些,觉得人太多待着也不方便,就都找个理由回自己家去了。承德母亲也没有挽留。她不停的往窗外瞅瞅,她还在坚持等大儿子的回来。承德干完活回到家,他的母亲望着回到家的承德询问到:“你大哥几时能回到屋?他给你回电报了么?”承德母亲一脸疲惫的瞅着承德问道。
“妈,估计快了,在外头工作时间没咱在屋自由,再离得远,坐火车也得几天几夜呢。妈,别着急啊。”
承德母亲轻轻地“嗯”了声。
有天中午,承德母亲刚疲惫地打个盹,突然听见院子里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赶紧睁开眼,正准备坐起来的功夫,承德大哥已经进来了,看见有些憔悴的母亲,叫了声“妈”后哇的一声哭了,承德母亲也泪眼婆娑的,“儿呀,妈太想你了,你终于回来了,一路路远,你路上受累了。”
“妈,我没事,没受累,火车上啥都方便。可是,妈,您受罪了,您感觉咋样呀?您咋突然瘦成这样了,也看起来憔悴的,沧桑的。”
“儿呀,妈看到你回来了就高兴的,啥都好了,别担心了,我一把老骨头,就成这样了。儿回来了就好好歇呀,待会让你弟媳给你做点饭一吃。他们跟你二哥都去地里了,待会就回来了。”
“好的,妈,我不饿,妈,我给您倒水喝吧”。承德大哥说着就去取碗给母亲倒水喝。
八月十五中午,承德母亲让承德将大哥二哥都叫一起,她说:“孩子们,你们都成家了,今妈把这掌柜的一交,说着从自己上衣的口袋摸出来个钥匙,承德小,但也成人了,以后屋里大小事就承德拿主意,这钥匙也就交给承德了,你们当哥的也别有啥意见,以后你们弟兄几个要相互照应。好了,妈今就说这事,妈今还特别想吃口石榴,承德,你给妈去买吧。”
“好的,妈,我这就去给你买去。”说着承德就借了个别人家的自行车往街道上去了。他找了好多家店,就是没有找到卖石榴的,他然后就把车子骑回来了。母亲看到他空手回来,然后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呵斥承德道:“承德,妈今给你刚把钥匙交了,想吃个石榴你都舍不得给妈买,妈心里凉很。”承德母亲边说,眼泪边在眼眶里打转。
承德正想解释,母亲摇摇手,承德说:“妈,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再找找,或者找我大妹子一起找,她比我熟悉街道上哪里卖啥。”说完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还真奇了怪了,承德大妹子带着承德一下子就找到了卖石榴的摊贩,赶紧买了六个又大又红的石榴给母亲拿回去了。终于让母亲尝到了石榴,可是留在母亲心里的误会却永远无法解开。
八月十六早上九点,承德母亲安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承德家院子里一片哭声,从此一位老人就这样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