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一)
我的朋友娜娜是一个心肠十分柔软的姑娘。她愿意为陌生的老人让座,也愿意为街边卖唱的流浪人掏钱。秋天的一片落叶,冬天的一米阳光,都能令她感动。楼顶天台的普通夜色,映照在她眼中足以成为“全广州最好的夜景”;而陋室空巷里的一碗竹升面,也被她形容得啧啧称奇。
当然,她也干过不少蠢事儿。有一回,十来个人一起吃饭,为一个朋友践行。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其他人尚且镇静,她却“哇啦”一声哭出来,越哭越凶,怎么也劝不住。回去的路上我就忍不住问她,“也没见你跟那位朋友特别要好啊?怎么就那么难受呢?”她嘴巴一抿,低下头来:“我也不知道啊,就是难受,舍不得她走。“
我只好搂住她,心里笑道,哎,真像个孩子。
就这么静悄悄地过了一两年。时间就跟被狗吃了一样,没剩下什么渣滓。我的心亦如大雁一般飞来飞去,认识新的朋友,又道别旧的朋友,所幸娜娜还一直在我身边。又到了一年聚餐的时候,又是为一个朋友践行。这一回,娜娜没哭,她还偷闲跑去隔壁的店铺里做了指甲。散场前,我问她,你还想对这个朋友说些什么吗?她伸出红闪闪的十根指头,使劲地摇晃着:“嘿,拜拜。”
过了几天,我看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心情和气温一样低落。想想自己在地球上已经过了9000多个日子,依然还是会随着阴晴圆缺而焦虑、沮丧。1/4世纪其实也没有那么长。”
这一两年,对于娜娜来说,是有些不一样的。除了寻常的离别,她还同时经历着工作的跌宕、恋情的失意及亲人的病重。特别是亲人病重这件事,让她非常切近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许多个夜晚,她乘坐大巴在家乡与广州之间来回。第二天早上,当我在公交站台遇见她,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刘海歪倒在两侧,手指无聊地滑动着手机屏幕,上上下下。在喧闹的车厢内,她会低声告诉我一些事情,或者就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有一次,她突然打电话给我:“人为什么要背负着情感而活?那些痛苦和悲伤,是多么讨厌的东西啊。心里就好像裂开了一个洞。”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想起,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她“哇啦”、“哇啦”似孩子般的哭声。
(二)
《后会无期》里说,喜欢才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事实上,不仅仅是喜欢,也不仅仅是爱啊,但凡是些深沉的情绪,总是要在肠胃里绕几个圈,拧成一股麻绳了,也还是犹犹豫豫地不能出口。
很难受,却哭不出来;很在意,却绷紧了脸皮,假装释然;很爱很爱,很痛很痛,却抿紧了嘴唇,不作一句挽留。
人究竟为什么要背负着情感而活?那些复杂难言的情感啊,又该如何命名?而柔软脆弱的心啊,怎么竟舍得裂开一个洞?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我绝对会挖出你的两个灰眼睛,放进泥土做的眼睛;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会属于我,我绝对会无情地挖出你的心脏,放入一个石头制的心。”
要是明亮的眼睛变成泥土做的眼睛,要是柔软的心变成石头制的心,是不是就可以活得轻松一些,就能够不再那么难过了?
在电影《海洋之歌》中,玛查因忍受不了丧子之痛,就用瓶子封存住自己的情感,她的下半身也连同她的心一起,变作了石头。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再也感受不到剧烈的痛苦,她住在幽暗的城堡内,守住那些情绪的瓶子,不再开心也不再泪流。这是她为自己建立的保护机制,她也如石头般度过一日又一日。直至有一天,在西尔莎的歌声中,瓶子碎裂了,所有的情绪像星光一样飞出来,照亮整座城堡。
“我迷失太久了,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啊?”玛查在惊诧中拿回了她的情感,重新做回一个具体的、清晰的人。在这场长久的迷失之后,她能够审视自己的痛楚,试着与痛楚待在一起。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她重新打开自己的心,她就有机会获得新的快乐。
(三)
每一个娜娜的故事都在继续,每一个玛查的故事也在继续。
逃离与封闭,从来就不是解决之道。即使再怎样难过,即使那颗柔软的心还是起了皱纹,甚至开裂出一个洞,也请你再拿出多一点点的耐心与勇气,与那些不太舒服的情绪再多待一会儿。
如果说,最初的时候,是我们从一个婴孩逐渐成长为一个大人;那么后来,我们又要从一个大人,重新找回一条通往孩童的返乡之路,像一个孩子一样——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当悲则悲,当喜则喜,既能从心所欲,又能不逾矩。
《海洋之歌》的最后,当西尔莎穿上海豹仙子的衣衫,她用美丽的声音唤醒那些石头制的心,送他们返回家乡;当她脱去衣衫,她又做回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父亲与哥哥身边,经历未知的一切。不抗拒,也不远离。
我们没有西尔莎的魔法,也无法幻想自己变作铜墙铁壁,能够爱憎不侵,刀枪不入。但至少,我们可以打开自己的内心,去体验一切,拥抱那些或好或坏的感受。
哪怕,那种感受的名字,叫做痛苦。
“这种感受会随着时间减少吗?”
“不会,但它会随着时间发生转变。有一天,你会觉得自己可以承担,然后把它放在口袋里带着走,就好像是你失去的东西。”
那一天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会在很久之后。无论何时,当那一天到来,你会发现自我的力量也在悄然地生长,你终于能够不再害怕——
你宁愿柔软,也不愿变作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