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丁香的愿望

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序)

“在我的老家,到处可见丁香花;关于丁香花的由来,我曾听父亲如此地说过:

“据传,一百年前,自京城来了位将军,在这里建了将军衙。他家的公主最喜欢丁香花。宠女儿的将军就命人从京城运来几苗,在他入衙的那一天栽在他的衙里。

“在那时,除了天子,将军就是这里权威最高的人。丁香的花语也自然代表了当地最高的权力与威望,还有当时百姓对得不到的愿望的畅想。如果家里种得上丁香,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那时,父亲的老家还是边陲,贫困与战乱时时发生。公主心善,经常打着将军衙的旗号接济贫民。当时的人封建,有些好事就要归给神佛,于是都说公主的脸娇小白皙,和那丁香的花色是一样的,定是丁香的花仙看不得人间的苦,投胎下凡了。

“后来将军守卫边疆有功,又升迁回了中原。那棵丁香树已经带不走了,一直就在这里种着。

“让一代代人护着,直至今天。”


(一)


四月底,丁香的味道便飘遍了京城东陲。

不同于城西在早春吐艳争芳的春桃,那些公园总是人挤人站成一片;也不同于桃花林边的早樱,夹杂在赏桃的人群中羞怯怯地自怜。丁香树是栽在城东边的小区院子的,开着的小花夹在杂叶中。一人高的树,却没人瞥上一眼。那些带孩子的老妇人,就坐在丁香树丛边上,顶着朝蓝夕紫的天空说着闲白。

家晋绕开那些支着马扎坐的老人,一转身拐进了楼道里。兜子里的家门钥匙被晃得铛啷啷响。楼道间里还有最后几缕阳光自窗口射入,把墙刺上一片死灰色,只有各色的电话号码虫行在墙面上。

上大学时,家晋听说了另一种生活,那些身边的同学,在北海、天桥与迷茫、青春和梦想为伴的生活;在中关村,大望路的高层写字楼上,望着事业与朝阳一同升起的生活。比起一眼望到头的家庭安排,这样的未来更具诱惑力。这促使他鼓起勇气拒绝了家里的安排,在北京找了工作。

他还记得,那次父亲发了很大的火。他指着家晋的鼻子冷言道:

“一大学生,什么本事没有,就学人北漂?饿不死你就算祖宗保佑!”

可悲的是,父亲说的几乎是事实。边陲小城出身的他,竞争力确实不如大城市的学生。对方的履历,谈吐,眼界,还有雄厚的家庭财力都不是他能比拟的。那些颇有威望的大企业大公司,也自然把他的简历当纸一样扔在了一边。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企业,挣的钱却仅仅够房钱和饭钱,每天的工作几乎剥夺了家晋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看够了公司里冷漠的脸,听够了老板的官腔,这个月房租都成问题,若续租不起,就得找更偏远更便宜的住处,这和他向往的生活相差甚远。

望着所剩不多的余款,家晋拿起手机点了外卖。

房间门比预计时间更早地敲响了。门前站着的只有个女孩儿,看着刚上大学的年纪,比自己矮了一头多。额角和刘海的碎发,也都用五瓣丁香花的发饰定好了,头发像是用发簪绑好的,盘成团扎在脑后,留出两个小麻花辫还在后面垂着,燕子尾一样,俏皮地翘出两个角来:

“你是黎家晋吗?”

家晋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打小就有人拿谐音开他玩笑。

“那我找对了。”那姑娘微微一笑,就要进他的屋里去。

“欸!”家晋用胳膊拦住了门,胳膊直直挡住了女孩望向屋里的目光:“干嘛?”

“你不是黎家晋吗?”

“你不是送外卖的?”

“你家里人让我来找你。”

“我家里人?”

“黎一民对吧?”女孩叫出了家晋祖父的名字。老人家在家晋出生前就去世了,名字还是父亲强迫他记下来的:

“他让我来的。”

正说着,住在同一屋里的中年男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只看着家晋一个人站在房间门口,拦着房间门,呆滞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疑惑:

“一个人忙什么呢?”

“一个人?”

男人向家晋屋子里看了看,确认他没有看到第二个人之后,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麻木与冷淡。最终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什么呢?”面前那姑娘催促着。

家晋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头向防盗门看去——如他所想,防盗门死死地关在那里。

“见鬼了……”

家晋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一个答案。当他确实了这一想法后,他脚下一软,向后栽了过去。


(二)


再度转醒,那女孩儿仍在自己屋内,就在床边的小椅子上坐着。外卖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送屋里来了。

“对门的大叔送到你屋门前,我就拿进来了——他人怪好的呢!”

听到女孩儿声音,家晋的脸上依旧是煞白的,浑身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怕什么?见鬼啦你!”

她忽然嘻嘻地笑了起来,家晋的恐惧多了一倍,眼看又要晕过去。她只能用话往别处引:

“欸——你这人胆小成这样……我是你家里人喊来帮你的。”

“叫我‘丁香’吧——你们家人都是这么叫我的。”女孩介绍着自己的名字,表明了自己的出身:“丁香树知道吧——就你们城将军衙里种的那棵,我是从那儿来的。”

“你家里的每一代人,都向我许了一个愿,攒到你这里一共是三个。这三个愿你得还我,帮我做成三件事。但相对应的,在那之后,我可以实现一个你的愿望。”丁香补充道:

“用你们的话说——叫‘交易’。”

家晋能感觉出来,面前这小姑娘不是什么普通人。但要他这么短的时间内相信面前这个女孩儿是什么丁香出来的仙人,有实现愿望的超能力,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猛地抽了一把,想要从梦中逃离出来。

“不信我?”丁香瞧出了异样,转身把外卖袋子拿了起来,见细小的丁香花瓣自她身下而上涌出,花瓣散尽后,她手上便多了一模一样的一份。

“信不信由你。”她将其中一份放在桌上:

“告诉我你的决定,明天上午我在院里丁香树旁等你。”

面前这女孩儿是不是哪路神仙,家晋都有些懒得判断了。他浑浑噩噩地吃过饭睡去,第二天没有工作,直到中午还懒在床上。

睡意之间,家晋忽地感觉一阵凉意。他伸手去抓盖在身上的被子,被子却不翼而飞了。迷迷糊糊地,他看到丁香似乎站在床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当家晋意识到自己所见的并非幻境时,一阵恐惧自足下而上袭来,他“哇”的一声惊叫,皮球一样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你什么时候!”

“来半天了!”丁香脸上显然带着怒气,回话时瞪圆了眼:“有没有时间观念?说好了上午来,结果睡到现在,白白让我在丁香树那儿等了半个白天!”

女孩不满的斥责声,让家晋彻底从恍惚中清醒,方才想起昨天和她还有一个约定。

“你到底想好了没?”他听到女孩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兴许是自己失约的事情还在惹她生气。

房费的事情还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自己。本着撞大运的心态,家晋应下了她的请求。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我是伴着丁香花来的,不代表不懂你们的社会秩序。”丁香说道:“许下的愿望有这样的要求:

“违法乱纪的不行,伤天害理的我也不做;

一个愿望,只能有一个受益者;

许下的愿望,不能反悔;

前一个愿望实现了,就必须许下下一个愿望。”

“那给我钱吧,我只要钱。”

听到家晋的第一个愿望,丁香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笑嘻嘻地背过手去了。

“那恐怕行不通。”她说:“按照你们的社会秩序,凭空出一大笔财产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有相关的人找上来问你财产来源,你和他们说是我给你的——他们会信吗?”

“你写一个数,我让你自己凭本事拿到这么多。”

家晋思考了片刻,取过桌上纸笔,写了一个数字,递给丁香。

“那可说好了。”丁香看过纸上的数字,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以此为契,你要是违约,你的愿望我也就收回去了。”


(三)


家晋从白天等到黑夜,却也等不见丁香所说的人来。顾不上丁香和她说的还愿人,家晋熄了灯在床上蜷成一团。白天起得晚,晚上睡意自然就少了些,在床上烙饼一样地翻筋斗,怎么也盼不来睡意。

听得耳边突然传来丁香的声音,正窃窃地笑着,和某人说着悄悄话。家晋怀着起床气睁了眼,刚想借着火气,解了白天吃的亏,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身穿纸衣的老头,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床前,那一股无名火终究是化成了恐惧,一声尖叫,从床上蹦了起来。

声音随着床尾丁香略带放肆的笑声一同传来。搞明白了是丁香的恶作剧,家晋惊魂未定的心又一次燃起了怒火,瞪起眼睛,就要把两人赶出屋子去。

见他发了火,丁香态度终是跟着软了下来。她将这老头的情况说给了家晋。这老头姓黄,是百年前大逃荒的移民,从晋北一路来到家晋的城市。来是来了,又没钱又没学问,留在这里,做了这里地主的佃农。一辈子就留在了这里,坟也就立在了这里。最近听说他的后辈人要在祖籍立黄家祖坟,说什么也要回去。

按照他老人家的话,叫“落叶归根”。

“你带着黄大爷回去就行。”丁香领了领黄老头:“他的身骨、坟址,自有人解决。”

没等家晋理解丁香所说的,耳边的电子闹铃声响起,把他从梦境空间带了出来。

……

家晋明白了一个现实,自己要在白天上班的同时,再在晚上梦中帮黄老头还愿。

过了中午,人事把他叫了过去,以“职务变动”的理由,将他引荐到了另一家公司。对方开具了原公司数倍的薪水,以高额的提成制度和健全的福利制度,成功将家晋调度到了新的公司旗下。

“我们老板姓黄,邀请您加入他最新的项目。”

家晋组内的工作要比曾经的工作顺利得多,组长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无论何时,都以憨厚的笑脸迎着组员。会上一些组员提出来的建议,他也老老实实地听过去,可以改进的,也就一并改进了。

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家晋的上一份工作算得上天地之别。

家晋在白天工作着,享受着事业发达的快感;等到晚上入了梦,他与丁香、黄老头找了去晋北的火车,向着黄老头所说的目的地进发。

一路辗转,从京城到了太原,又顺着小县城向村里走。路上有丁香做中间人,家晋和黄老头之间的关系倒是没那么尴尬,相隔百年的两代人,彼此总是有不熟悉的部分的,借着这个为话题,两人倒是慢慢聊在了一起。

“大爷,你看看,这么长时间过去,还有没有和百年前一样的景?”

梦中的一辆城市发往乡村的大巴上,家晋主动和黄老头聊起了这个话题。

“都变完啦。”黄老头回答道:“那会儿我们出来,都是荒土地。”

——去哪里,见这么高的楼啊……

……

先到太原,又进县城;出了太原,直奔忻州。随处问路,四处打听黄老头故乡的去处。前后花了一个月,家晋问到了原名“黄家村”的村子。这村子是前两年的扶贫对象,“脱帽”不到一年,房子、机械化农具、旅游项目,几乎都是崭新的。

“当年太辛苦了,叫天不应叫地不应……都要去求神仙仙子保佑自己的孩子活下去了;现在世道变了,饿不死人了,孩子们吃好生活好,我也就安心入土了。”

临别前,黄老头这样和他们说道。

送黄老头回家这一个月,家晋的晋升出奇地快,项目取得大成功,他自己升到了管理位,成了项目负责人,钱挣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不过一个月就满足了当时写给丁香的数额。他换掉了原来的小出租屋,在京城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同时间进来的新人没有不对他羡慕的,对他的称呼一遍遍地改,从最初的“家晋”,成了现在的“黎哥”。

地位高了,巴结他的人也就多了。一开始还仅仅是请他吃饭,再到后面便是各式各样偷着送礼。高端的商务会所,灰色地点的特殊服务也就慢慢地和他接触上了。家晋一开始还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酒色生活,但随着次数的增多,他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更是享受其中。那些人带着醉意捧着他,将他视作自己的金主救星。有些合同,都是违背了公司的规定的,但因为自己得了对方好处,家晋也就随手签下来了。

从家晋平步青云,成为管理,到沉沦进入金钱与欲望的世界,丁香却不曾出现在他的身边。直到他彻底沉沦,过惯了香车宝马的生活,丁香才再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丁香出现的那个夜晚,家晋又喝了个烂醉。看到短短一个月,家晋就从懵懂的青年变成了金钱的奴隶、情欲的仆从,她不禁惊愕于这欲望诱惑竟对世人如此之大。按照合约,她催促着面前的酒鬼,许下他的第二个愿望。

“丁香啊丁香。”面前的男人带着醉意痴痴笑着:

“香车……美女……钱……权力……我还缺什么呢?”


——把之前我给你写的那个数拿出来吧。


(四)


丁香将之前家晋写着的,希望挣到的金额数的纸条拿了出来,递给了他。男人红晕的脸上痴笑不减,在那数额后面歪歪扭扭得画了个0。

“再让我挣这个数吧。”他憨笑着,望着丁香。

丁香再一次感受到了,世人对金钱欲望无止境的贪婪。这股铜臭味让她这游弋红尘外的丁香花仙都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说好了,明天晚上,我带人来找你。”她和男人约定道。

家晋本是和她约定好了的,可是到了时辰,丁香带着委托人在歌舞厅繁杂的人群中找到他时,他的脸上却是惊恐的神色。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丁香支到了外边。

“我陪客户,你怎么就找到这里来了?”他的五官扭曲在了一起。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愤怒而惊恐地质问着。

“昨天说好的事情,我来赴约——忘啦?”被如此不客气地质问着,丁香跟着抬高了嗓门。一嗓子喊醒了家晋,他这才想起,自己昨夜胡乱应下的承诺。

“姑奶奶……今夜不行。”他央求道:“等一等,再等一等。我一定按照咱们的约定来。”

丁香只好向委托人转达了实情。她以为,家晋会遵守自己的约定。可这一夜一夜过去。每每她找到家晋,家晋都是在酒色与歌舞中泥醉着,一遍遍地推脱与丁香的约定。丁香叶只得一遍遍遗憾地向委托人表达失约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家晋的脸色也在不断变化着。越来越空洞,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暴躁。

“不是和你说了再等等,为什么还要来?”

一次宴会后,当丁香再一次找到他时,他瞪着充满了血丝的眼睛,带着怨气质问道。

“已经很久了!”丁香抱着胳膊斥责道:“你还要让委托人等到什么时候?”

按照往常,只要丁香瞪起眼睛,抱起胳膊,将那大小姐的威严与蛮横压在家晋的身上,总有万般不满,他的态度也会软下来。只是这次面对她的威严,家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宛如暴风雨前最后的一丝宁静:

“谁想等这么久……我想等这么久吗?!如果不陪好那些顾客,那么大的商单谁和我钱?是我许下的愿!却是我付出的心血!我自己挣的钱!我自己花了时间!你做了什么?除了和我签订了合约,找了个公司,还做了什么?”

家晋的怒吼宛如一阵霹雳般,劈头盖脸砸在丁香的身上。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此刻却显得比任何人都委屈。

面对家晋的爆发,丁香像是染上了什么污秽一般。那股自欲望散发的臭味终究冲散了她的神性,也击碎了她原有的理智。她放下了她娇蛮的性格,脸沉得像一潭死水:

“我是来履行合约的,如果你做不到,合约就跟着失效了。”

“你还要威胁我吗?”爆发过后的家晋低着头。沉思片刻后,将一大把钞票狠狠地扔在了丁香脚下。像是展示肌肉,又像是摆脱诅咒:“那就让它失效吧……”

“反正有钱了,也不就缺什么了……”


(五)

 

丁香走了,好长时间没有出现过。

她离开的前几日,家晋还在担忧,合约被解除后的自己会不会一落千丈。可丁香离开的日子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依旧是混迹于企业与灰色地带之间,尽可能从合作伙伴中多一份地获利。

直到有一天,司法人员敲响了他的房门——家晋的其中一位合作伙伴吃了官司,因为涉嫌违法,最终负了刑事责任。

而和他一并合作的家晋,他的收入因为没有合法的解释,被视作非法收入。因为涉入不深,免去了刑事责任的责罚,但相对的代价,是他所有的收入,都会被冻结。

金融的杠杆失衡了,家晋宣告了破产。债主纷纷找上门,尽可能地从他家里拿走一切可以抵债的物品。他的房子被抵押,沦落到只剩下四面空墙,以及一张破床。

从万贯家财,到一无所有,不过一周的时间。家晋被这突然的冲击打得回不过神,噩耗却接着传来——老家的父亲生了病住了院,老家的积蓄一天天地花着,不消片刻也就要见底了。

家晋不明白,这一切终究是丁香的报复,还是自己的报应。亦或是苍天无眼、命运弄人。他来到丁香花前,寻找着丁香的踪迹,却迟迟见不到丁香的踪迹。街边的丁香花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向枯萎。

他终究是扛不住这份打击了,无依无靠的他,又一次想到了家里。父亲已经没有能力接电话了,还是母亲帮忙传话的。一段嘘寒问暖之后,他向电话那边问出了自己都不曾想过的问题:

“爸怎么样了?”

“病床上躺着呢。”

“……哦。”

“我们没事……照顾好你自己。”

听到此处,家晋一阵梗塞。他和父亲关系不好,但母亲还是关切着他的。忍住了鼻头的酸意,他向电话那边说道:

“妈,要是我回不去了……”

家晋说着,听到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平静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你爸也听着呢……”

“他说没事。需要他,就找他。”母亲又说。

家晋不承想,在和父母打过电话的那一夜,他在梦中见到了丁香。

“看看我的结局吧。”见到丁香,他嘲弄般地笑着:“不过一瞬间,我什么都没有了。”

家晋做好了挨丁香骂的准备,无论是暴跳如雷或是冷漠如冰,他都可以接受。但丁香的反应却不是他预料好的,很平静地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你们家人向我许了新的愿望,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那愿望是你父亲许下的,因此和你有关;若是你帮了我,我也……可以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但别忘了,愿望的受益者,只有一个人。”

听到竟然是父亲为自己许下的愿望,家晋又笑了,笑声沙哑无力。父亲嘴上不愿饶了自己,却试图在危急关头救自己一命;他自己却依旧深陷病痛之中,会不会威胁生命还是未知。他黎家晋得了这最后一愿,却无法同时拯救两个人。放声笑过后,他许下了这最后一愿:

“那就换回那老头的健康吧。”

他看到丁香笑了,笑得很是欣慰:

“上次被你搁置的委托人一直在等你,若是你应了,今晚上就替这委托人还愿吧。”

她向深处的黑暗招了招手,唤出了委托人的名字:

“一民,这小子可算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了。”

家晋看到,那个坚毅英朗的中年男人从昏暗走了出来,正是祖父最后一张照片上的样貌。父亲说,祖父在父亲很早的时候就牺牲在了抢险救灾的阵地上。作为家国的卫士,对于神仙精灵的学说是完全不予相信的。但祖父却是个例外。他在临行前,向丁香许了愿。他说,抢险救灾的阵地也很危险,很有可能一去不回。如果他出了意外,希望丁香能够代替自己,照顾好他的孩子。

若是孩子有难,就请她现身,帮他们度过难关。

黎一民的愿望很简单,当年他牺牲在抢险阵地,葬在了每一个英雄最终的归宿处。但老家的战友却没有如此的待遇,去世后葬在了老家。黎一民希望,能回到家乡,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自己的战友。

“我自己回不去了,就让你们带我回家吧。”

黎一民如此地说道。

于是又一次地,家晋担上了实现梦想之人的身份。北京回家很方便,不过一班列车的事情。他借着梦境,为黎一民买了回家的车票。第一次见到祖父,家晋自然是有些好奇的。父亲说过,祖父为了拯救其他的生命而离开,是一个英雄。回家的路上,他和黎一民聊起了过去的事情——有关黎一民愿望的事情。

“为什么我要见他?”黎一民沉思道:

——我父亲是他祖父逃荒路上救回来的。没有他们家,也就没有我们了。

——他们家很尊重我,没让我跟着他们姓‘黄’,却找到了我生父的姓氏,让我姓了‘黎’了。

——他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们一起当了兵,一起去了唐山。可惜我们不在一个部队,那年从老家分别,就是作为生人的最后一面了。


(六)


家晋顺着他往下聊,得知黎一民走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妻小。

“我走的时候,孩子还没多大。我和我家那人说,要是我回不来,就代替我告诉小辈的,咱们家终究是从山西出来的,晋南晋北永远是咱的家。”

听到黎一民这么说,家晋心里震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当年就是这样的一段话。似乎是祖辈海一样的包容感,家晋难以忍耐自己的倾诉欲,在言语间把自己的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是如何一举成名,又如何名落孙山的。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不爱吃苦,不喜欢受罪,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黎一民劝慰道:“吃点苦,受点罪,又有家在,没什么过不去的。”

家晋不知道黎一民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有那么一刻,他想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给黎一民。但如果让祖父知道如今如此颓态的是他的后人,脸上怎么也挂不住,终究是把话咽了下去。

把黎一民送回了家,似乎也到了梦境要结束的时辰。这一路上,没有丁香做中间人,只有两个男人一言一语的闲谈。站在火车站前广场,与黎一民挥手告别后,他打破了和丁香的沉默:

“明天,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这么说,看到丁香只是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他明白,人间世俗欲望带来的疾苦,她丁香花仙是不在乎的。随着梦境变成现实,家晋睁开了双眼,目之所及又是自己空旷的出租屋。

但丁香的笑模样却依旧是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又不打招呼就——!”

丁香又一次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再一次地让家晋惊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愤怒之余,他还是带着困惑:刚刚帮了丁香的忙,她又是带着怎样的目的,找到自己的。

“我是来和你说好消息的!”丁香的言语间尽是喜色:“你父亲的身体好起来了,出院的话也是最近的事情,不需要再添加多少经济负担。”

听到来自父亲的好消息,家晋竟自心中罕见地升起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但一转眼又陷入无尽的苦恼中,自己现在身无分文,丢了工作,接下来如何在大城市中生存下来也是个问题。

“我来找你,可不是仅仅来找你说好消息的。”丁香说道:“前一个愿望实现后,必须许下下一个愿望——忘啦?”

“可是合约不是已经……”

听到家晋如此说,她越发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你想我许了愿,又帮我的忙——那合约,你算又签下了不是?”

“这次的‘合同’可没写个数。你要是再违约,恐怕就不是家徒四壁这个境遇了;具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能是你自己想象啦。”

家晋从肺底深深吐出一口气。这一次他上了这小姑娘的套,却没有拒绝的理由。他需要丁香的超能力,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那就让我摆脱现状吧。”他说:“你的那个委托人呢,要我帮他什么忙?”

家晋说完,丁香却收了那小孩子一样的嚣张,抿着嘴笑得有些腼腆了:

“这次啊……这次要你实现的事情呢……”

——是我的……


(终)


“父亲和我讲,丁香实现的第一个愿望,是当年公主的。她伴着丁香花树共生,一旦决定承接人间的愿望,就可以进到人类的世界,和许愿者取得联系。”

“只是,公主要她实现的愿望,是要丁香保佑全城人,让全城人有向她许愿的权力。同样宫城里出身的她竟然不怕这苦差事,就接了下来,同样地,她要求公主继续在世间维持自己的善意。”

“第一份合约就这么签了下来。似乎这一城人,都能见到身为丁香花仙的丁香了。”

“所有的故事,是我父亲,公司的创立者黎家晋先生讲给我的。他在京城创业,最后回了老家。故事里说是当时他要帮丁香一个忙,那个事情却是‘回家’。于是他回了老家,继续帮着城里人实现他们的愿望,像丁香花仙实现众人愿望那般,创立了这家文旅企业。希望作为外乡人的各位也可以了解这座具有传说与神话的城。也让大家展现,我们这群人落根后的‘家’。”

一场精彩的讲座后,青年伴着掌声下了台。同行的朋友们半开玩笑地吹捧着,说这偌大家业,最终也得是他的。

“黔铎,这年头,还真有人会对这样的传说感兴趣吗。”有人这样笑问道。

“什么传说,咱们城的故事罢了,信则有不信则无。”黔铎回答道。他随着众人离开,直到送走了朋友,才将注意力放在了一路跟到自己的女孩的身上。

那女孩儿比自己矮了一头多,看着岁数不大,像是刚上大学。头发像是用发簪绑好的,盘成团扎在脑后,额角和刘海的碎发,也都用五瓣丁香花的发饰定好了,留出两个小麻花辫来。燕子尾一样,俏皮地翘出两个角:

“黎黔铎,你要我等你到什么时候?”

看到黔铎注意了自己,她很不客气地叉起了腰。

“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看着黔铎捎带漫不经心的神态,姑娘气鼓了脸:

“你真是跟你爸一个样!对合约从来不上心!”

“我爸许了愿,要我代替他,在他许愿之后帮你的忙。”黔铎苦笑道:“要不是你破格,让我多点好处,我也不想接这个活。”

他伸手去不客气地去拍女孩的头,被女孩拿手支开了:“没大没小!”

“说吧。”即使面前女孩鼓着脸抱着胳膊,不客气地瞪着他,黔铎却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丝毫没有对丁香花仙的敬畏之心:

“丁香‘仙子’,这次找我……”


——又要我帮你实现谁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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