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夜的第七个夜晚,我回来了

回魂夜


01

凌晨两点半,南方湿冷的水雾摇晃昏黄的路灯。山外连着散不开的乌云,乌鸦在稻谷里偶尔噎叫几声。

整个左东街,无人行走,仅亮着灯的一家面馆正准备打烊,这个店只剩一个小伙计在打理。搬炊具、换洗抹布、收拾桌椅等,小伙计边听歌曲边整理这样琐碎事务。

“给我来碗牛肉面,加点青菜”,一个面容枯槁的老者坐在最后一张没有收拾好的椅子上,轻扣桌椅清脆的声音,用昏暗的眼光看待着小伙子。

“大爷,我这打烊了,你走的时候没人烧东西给你吗?”,小伙子停下手中捣鼓的碗筷,两手快速擦拭身上的衣物,叹了一口气告诉老者。按照以往经验,由鬼差押送过来的魂魄,定当不会是一个人孤身只影,显然这位老者是跑出来的,至于是什么缘由,小伙子在心里慢慢猜测。

“什么?我死了?”老者痛哭了起来,猛得发现掉的眼泪都是尘土。“您还不知道吗?我这开的是阴间面馆,我靠阴阳眼来给路过的鬼差和上路的孤魂服务,这里的所有材料都是从庙堂里拿出来的……”,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和老者沟通,嘴里叼着庙堂里未抽完的烟头。

“喝过孟婆汤,走过来时的桥,所有回忆都一一风干,自然而然没有记得什么……”小伙子在心里念念叨叨,看着老者可怜巴巴的模样,如今无处安放灵魂,着实为他可怜。小伙子便从牛头熬制的骨头汤里,长勺子挥洒自如,一会汤汁一会佐料,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瞬间完成。

“吃吧,大爷……”,约摸饿坏了缘故,老者忘了死生问题,捧起面汤一个劲咕噜咕噜下吞,最后连碗筷“干净”的地方也舌舔了几下。正当老者吃完,起身准备离开,小伙子拉住他皱巴巴生前被针管戳过的手,冰冷无任何脉动,“就快天亮了,大爷您还要往哪里去啊?”,小伙子开始心疼这位老者起来。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我怎么会在这鬼地方?”,老者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不对啊,我刚刚给您做了面汤吃,您又忘了?”,小伙子微微咬了一下嘴唇,半嘟囔地问了起来。“什么?我吃过你做的面汤?……”,老者无辜地摸着自己的嘴巴,似乎还有些面汤味道,但又想不出刚刚去干啥了。

“悲哀,他估计没喝过孟婆汤,大概是生前痴呆症延续到死后了……”,小伙子内心深处一寒,更加怜悯了老者起来。

“我这有个时光机器,不过最早只能到达你七天前,而且你所有回忆都会被激发并拼凑成完整片段,记住你看到啥都不要乱叫,别人根本听不到你也看不到你,因为这是一个时间悖论,平行世界不会有交集”,小伙子指着一棵千年银杏树对老者说,用指纹解锁了一下树洞纹路,顿时风起云涌,大风狂吹整个纸糊的店面,桌椅震荡,神龛开始东倒西歪。

“快走,天亮了您就走不了了……”,还没等老者反应过来,小伙子手一小推,便把老者推进了树洞。正当其他孤魂野鬼赶来树洞时,小伙子已经用血符镇住了封印,所有魂魄便挨着挡在了外面。


02 

第一幕,医院门口。

距离身体死亡还有24小时,魂魄已经开始离开身体,四处游荡。老者撞见自己的魂魄,才知道自己早已经不在人间,不过与之穿越过去,似乎也和阴间没有任何交集。

“又给我扎了那么多冰冷的液体,却总看不见一两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你们忙就继续忙吧”,老者又念念叨叨,过去扒开针管却徒劳无功,方才想起小伙子的“平行世界”,于是把气给阉了半截。

孩子们有些还在外头应付差事,来守夜的子孙不是玩手机发朋友圈就是在捣鼓其他的游戏。护士小姐偶尔过来查房,他们似有似无地想起要去帮自己换点滴。

媳妇们嫌麻烦,人闲的时候互相推脱,比起照顾自己更伟大的“家庭任务”,她们像苍蝇一般认真地盯着遗嘱里分家的处理条款,“嗡嗡地作响”,厌烦不得。

一旦有“陌生”的人来看望,总有“陌生”的眼泪掉出来,这个时候无论谁都会争着给我盖盖被子(孝子贤孙,暂时只能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而这几斤的棉被子像几千斤压在老者身上,更加动弹不得。

中午十一点半,医院宣布老者医学死亡。所有的生命迹象,终结于那几个冰冷的数字。

画外音,一堆平时看不到听不到的哭泣,分各种颜色搅和起来。


03

第二幕,尸体运回农村。

老者跟随时光机继续来到自己的故乡,“乡音依旧,故土难离”,老者满怀沧桑地看了自己的故乡,没想到却是以葬礼的方式回归这片沉重的土地。

到了老祖屋,一切就绪。在昏暗的小屋子里,老者盖着一层被子“养病”,因为按照农村迷信传统,人死后是不可以进入乡里的,这样会给村里人带来晦气。孩子们匆匆驱车赶回来,几个小时便到了家。

第二天夜里九点,子孙宣布老者第二次死亡,这个是吉时。烛火在床头亮着,开始出现轮流制守灵。而所有祖先都化蝶飞跃,在“新世界”开始用魔语和痴呆的老者交流,“咳咳磨古哒嘬?”(你怎么也来了?),老者看到痴呆的自己似乎没有领会祖先的用意,依旧在房梁的白布旁飘荡飘荡。

鬼差带着挥魂鞭来到了房门,一发便立马地到了老者眼前,老者吓得倒退了几步,差点踢掉了一盏灯,还好没有导致魂飞魄散。后来方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幻觉,老者在“平行世界”里安慰自己。

由于房门口放了石榴花等辟邪之物,鬼差没得及时进入房门,为了应付任务,他们靠赏钱便溜达去了其他地方。

这才舒了一口气,捏了一把冷汗。而那个痴呆的自己依旧我行我素,对一切的知觉形同陌路,老者开始羡慕痴呆的自己来。“人世间很多事情还是不要看得太重,反而更加是一种解脱”。

一阵门左道铃音消失,所有索魂的神灵早已走光。亲人和亲戚入门跪拜,轮流上香。出门外,小巷里茶水花生唠嗑不停,讨论明天的葬礼仪式。


04

第三幕,祠堂葬礼。

寿衣穿好,安放小枝蔓和朵儿在身旁,化妆师精心打扮后,仿佛比生前的模样更加生动。

油画已经提前描摹好,选的是神气活现的时候。至于是什么时候定格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来了,大概后代回忆起来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祖先,心底更有高于体温一般的归属感。

“快哭,快喊你爹多吃点”,一群懂礼俗的长辈使唤长子办事。长子在旁用碗筷夹冷菜到嘴里,显然老者的牙齿已经开合不得。“爹,多吃点,好上路,来生还要再做你儿子”,长子如一朵哭泣的玫瑰,在弥留的风里啜泣微茫的希望。

后面紧挨着是一群差人表演哭的孝妇,白色的衣裳和漫无边际的哭声,和生前的死寂的探望,妖娆地真像两个世界,:一个在阳间冷漠,一个在阴间画皮。

“今天我特别伤心,爷爷去世了”,“沉痛我不语,天堂有你美好的去处”,呱唧呱唧,老者看着他们pose现场图在朋友圈怀念自己的死亡,“如此缅怀我而又何须告知天下,又何须多码字来安放仅存的良知……”,老者挨个指着他们的脊梁,却发现穿破也是麻木。

老者坐在哭声散架的地方,痛苦了起来,不为感动,只为自己的第三次死亡:什么时候死亡也廉价地变成秀文字的机会了?从人性中挖去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才渐渐地被世俗所遗忘,被冷漠所记起。

画外音一大堆礼花打向天空,“这是在庆祝吗?”,老者便走便骂,“愚昧,又在浪费钱,搞啥子热闹”。一个乐手拿起麦,像主持婚礼一样唱着《白色恋人》,“撒哈拉漫天狂沙,金字塔谁能解答,兵马俑谁与争锋长城万里相逢 ”,乐队唢呐喇叭大鼓等相拥而促。

“我没去过撒哈拉,我也没去过金字塔,倒是你们经常在朋友圈和恋人晒哪里去玩哪里去吃,全程都没有一次带我说走就走的任性,可能我就是一个累赘吧?”老者从头走到尾,和他的儿孙媳妇们念念叨叨,“醒醒,你们听我说说,我机会不多了……”,他已经开始忘了“平行世界”这回事了,着急而又愤怒起来。

一排浩浩荡荡的葬礼队伍,延绵五公里,隔着五六代的远方亲戚也在队列中。“这家真热闹,真气派”,村民都走出来观看,有喝着饮料的,有抽着烟的;有乳臭未干的,有阅历丰富的;有站着说话的,有扶着拐杖感悟的,总之他们在菜市场在小卖部都一一称赞这场葬礼足够气派。

纸棺材里叠衣服叠纸钱,老者在火化场看见自己的身躯在金钱中火卷半天,仍旧未烧完:纸钱先过第一层,身体这个牢笼过第二层,最后粉碎腐蚀过的白骨,捣碎刚刚好凑满一大罐。

老者看着自己的骨灰,原来也认不得自己了。这个时候他的回忆开始坍塌,时光机器已经超负荷断裂了一些零件,小伙子通过声音传导:“大爷,大爷……不要逗留太久,差不多就回来吧……”,老者似乎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方才趔趔趄趄地赶回其他现场。


05

第四幕,回魂夜的第七个夜晚。

头七,门铃开始摇晃,稻草鼓得依旧和以往一样干瘪,路灯在风中更改路人的模样。老者看见痴呆的自己爬了回来,形容枯槁,不禁心疼了自己起来。

回忆这几天,大伙纷纷烧了好几个姑娘伺候老者。“混账东西,我不近女色,休得搞得我如玩弄女色一般,毁我前世英名”,老者用微弱的声音,从动不了的喉咙里上下要吐出这些话语。没想到,这几个艳丽的纸姑娘卷走了自己所有钱财,包括各种“值钱”的首饰,毕竟那个痴呆的自己也不会用钱,也不会自己做饭养活自己。

“老爷子的遗产怎么分配?”,长子发话,老大到老七争执不休。各家媳妇也是列举各种各样的理由,譬如对老者生前照顾的程度,自家的苦难经济条件等等,也为了那钱财问题开始讨论。

“那风水师傅可给咱老爷子寻了一块宝地,需要大笔的资金,不知几位哥哥意见如何”,老七是最穷的孩子,也是想要分得家产最多的孩子。“我可以出多点钱,但那个风水宝地对我不利,要另寻他地方可下葬”,老五戴着绳索一般粗细的金链子,手夹一根珍藏的雪茄,翘着二郎腿不客气地说着。

“五叔,你已经足够有钱了,让其他兄弟日子过得好一点会怎么样?”,老三的媳妇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对着老五说着。

最终他们没有统一意见,骨灰便先安放到某一寺庙供奉着,一年只需要交点油灯钱算是了事了。

大风卷起,无家可归,那个痴呆的自己把老者带到那家面馆。

小伙子的模样在老者眼前异常清晰地起来,这不是就是当年十八岁在苦难街卖东西的自己吗?当老者心疼过去自己的时候,捧着小伙子的手,正要告诉他“好好珍惜日子,尽管生活最终避免不了终结,善待自己,就是善待一切……”,

然而,此时七天限期已经到达了,老者脑子瞬间卡壳。“给我来碗牛肉面,加点青菜”,老者依旧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用饥肠辘辘的味觉苦苦哀求小伙子。

大风吹,灯歇,面馆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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