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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是南唐第三任皇帝,也是最后一位,人称李后主。李后主在书法、音乐、绘画、诗词歌赋上都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尤其是他的词,被誉为“千古词帝”。在亡国之前,他曾写下这样的歌辞“晚装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他喜欢听歌看舞,风流浪漫,多少美丽的女子身影婀娜,肌肤如雪,鱼贯行走在春殿之上,何等逍遥自在的生活!国破家亡后,他以帝王之尊,度过了三年“日夕以泪洗面”的囚禁生活,他的词投入了他全部真挚的感情。一代君王,得失功过都化为了尘土,荣华变为幻影,屈辱也归于虚无,只有诗词,千百年来,依然世代流传。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这样评价李煜: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隧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词在早年间都是歌筵酒席间写美女和爱情的歌辞,是给乐师和乐妓去歌唱的歌辞,所以是“伶工之词”,可是王国维说了“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隧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词到了李煜那里眼界才开始扩大,感慨也更加深刻,使词从歌女的歌变成士大夫的歌。
因为李煜遭受了国破家亡的不幸,一生大起大落的经历,使他对人生的冷暖体味的尤为深刻,所以才能写出感人肺腑的好词,词也由娱乐转为了抒怀。
看他的一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午夜梦回,单薄的裘衣已抵挡不住晨寒的侵袭。帘外,潺潺的春雨敲打着寂寞零落的残春,也敲打着他破碎的心,在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故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只有在梦里,才能忘记这亡国的痛苦,只有在梦里才能忘记自己已从一国之君变为宋国俘虏,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这短暂的欢愉!独自莫凭栏,因为凭栏远眺,一草一木,无限江山已不是自己的国土,徒增伤感。如今沦为阶下之囚,此生很难回到故土,见到自己的亲人,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物是人非,天上人间。他是写自己的悲伤感慨,却网罗了人类多少悲凉孤独的心情啊!
2
再看《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满林的花都谢了,这花是春天的花,是美好季节的花,是最鲜艳的红色的花。那最美好的季节,最美的颜色,满林的盛装,居然一片不留的都谢了。“太匆匆”,怎么这么快就什么都不存在了!其实不只是每年的春天“太匆匆”,连我们的一生回头一看,那也真是太匆匆啊!生死是一个轮回,谁能不死,谁的生命不是像花儿一般,最终将面临凋谢的命运!这是无常的、必然的。人生除了这种无常的悲哀之外,还面临着苦难,充满了挫折,真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啊!正如花儿怎么经得起这凄风寒雨的昼夜摧残,却也无可奈何啊?
飘落遍地的红花,被雨水淋过,像是美人双颊上的胭脂和着泪水流淌。每一朵带着雨点的花儿,每一个带着胭脂的泪痕,他们仿佛都在留我,我与他们相互留恋,如痴如醉,何时才能重逢呢?也许你会说花儿明年还会再开,可是明年的花已不是今年的花了,所以这“几时重”其实是永远不会再重逢了。人生就是生活在短暂和无常之中,还要经受朝朝暮暮的风风雨雨。人生有无尽的悲恨,就像流水永远东流,东逝水绝不会再向西流,人生也不可能重来一次。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在拥有一切之后再失去。他字字泣血的亡国之殇却道出了每个人生命中都有的悲欢离合。他是写个人的不幸,却把天下所有人可能遇到的不幸都写进去了,写出了古今所有人类共同的无常与悲慨。这不就是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吗?从李后主开始,词才慢慢摆脱了歌女之词的阶段,而走向抒情言志。诗人开始用词这种体裁来写自己的悲哀,写自己的感情,把为歌女代言的歌辞,变成了自我抒情的诗歌。
3
正是李煜经历了国破家亡的痛出才写出了这样孤独悲伤的诗词。《人间词话》里,这样说: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客观的诗人,不可不多经历时世。经历的时世愈深,积累的材料就愈丰富,写作愈有变化,《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那样的人。主观的诗人则不必多经历时世,经历的时世愈浅,则诗人的性情愈纯真,李煜就是这样的人,虽亲身经历了亡国之痛,心却未被世俗沾染,依然保留了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
无法走出亡国之痛的他写下了打动人心的千古绝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君读到这首词,认为后主依然不能忘却故国,存有复国之心,赐他一杯毒酒,这首词也成了他的生命绝唱,李煜饮下毒酒,从此彻底告别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春花秋月何时了?年年花开,岁岁月圆,这是永恒的,不变的。可是往事知多少?连天地都是无常的,过往的往事,又有多少还存留在记忆里呢?谁没有经历过这种无常的悲哀呢?短短两句,写出了全人类共同的情感,共同的悲哀。
小楼昨夜又东风,昨晚,春风又吹了回来,春花又将开放,可是我的国呢?我的家呢?真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从前写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的南唐旧地早已景象全非。
雕栏玉砌应犹在,故国华丽的大殿应该还在,可是却已物是人非,我李煜已不是从前的我,朱颜已变成白发。如此的悲哀,如此的无常凝成最后的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忧愁如春水般无穷无尽,长流不断,不舍昼夜。一个亡国之君竟如此大胆的抒发亡国之恨,感情之深厚,悲愤之强烈犹如滔滔洪水。他的勇气真是世所罕见,这大概就是出于“赤子之心”的天真之词吧!
这就是李煜,一代帝王,失去了江山,却用诗词慰藉了多少孤独的心灵。只要人心不死,李煜的诗词就将永远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