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
作者/开水白菜
她看着她慢慢从一个小女孩儿长大,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变成巨龙,黄金龙,然后就此冲破命运漫长的桎梏,飞向山巅。
01
“不好了,公主,公主她——”侍卫高叫着闯进法师修行的高塔,扶着门墙,气喘吁吁。
法师瞥了一眼侍卫,倒了一杯顺气调理用的魔药给他灌下,边灌边拍着侍卫的背,“公主被龙抓走了?”
“公主变成巨龙了!!!”
这可就稀奇了。
法师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一抖,漏出来两滴绿色的魔药,不过侍卫没那么精明,根本没发现掉在地上的药水,他正抓着魔法师的手臂断断续续的交代着消息,“龙族和人类有生殖隔离,人类男性根本不可能生出龙类,所以这只说明——”
“国王被王后绿掉了?”
这是压根儿无动于衷的法师。
“公主是国王捡来的。”
这是被吓得虎躯一震的侍卫。
被吓得虎躯一震的侍卫手一抖,打翻了法师盛药的杯子,杯子落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一如侍卫破碎的心脏。
王国里谁都知道,法师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便宜,魔法道具尤其。
但今天的法师似乎格外淡定,既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的开始扒拉算盘,也没有沉着脸直接赶人,事实上,他反倒找出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用那毫无起伏的平静语调问道,“所以呢?”
“所以国王下了命令,请您去带回公主,在太阳落山以前,人类形态,还要保证她以后都不会再变成龙形。”
“我的价码是很贵的。”
“国王清楚。”
法师点了点头。
“顺便问一句,还有比‘公主变成巨龙了’以外更多的情报吗,我只有一个人,可没办法在一个白天里跑遍整片大陆。”
“啊呀,”侍卫拍了拍脑门,“是我疏忽了,公主飞离的方向是西边的山峦,还有人看见她的喷出的龙息点燃了峰顶的草木……老实说,如果不是公主变的这么突然这事儿根本不急……您可能还不知道,就在明天,跟她订婚的那位王子就要来了,原本整个宫殿都在准备他们的婚礼!”
法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拍了拍侍卫的肩膀,“你刚刚摔碎了我的杯子,还有里面调节用的魔药,加起来给你打个折,只算三枚金币。
侍卫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要知道,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只有半枚金币。
02
法师已经认识公主很多年了。
这个王国地处偏僻,西边环山,东边绕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一片丰饶的土地,在这里的人们笃信魔法和传说,然而空气里却又缺少可以调动的魔法元素,如果不是法师早已学会了只靠体内的元素施法,他也不会前来这片贫瘠的土地。
法师在这里定居的第一百年,王国里死了一位贤明的君主,人们为他恸哭。
法师在这里定居的第两百年,王国里爆发了战争,死伤无数。
法师在这里定居的第五百年,王国和海那边的部族结盟,贸易发展的飞快。
法师在这里定居的第一千年,王国在王宫中修起了一座高塔,因为王后生下了一位美的举世无双的公主,金发比阳光璀璨,眼眸比海水湛蓝,他们说,这位公主绝不能被巨龙抢走。
那座塔楼修得很高很高,砖墙又重又厚,远看上去像一座牢笼,遥遥的于法师的住所相对,但是人们笑着,夸赞国王的明智。
“这样一来,再不可能有巨龙抢走公主。”
但法师从来只居住在自己的高塔,如果没人付钱请他出山,他就不问世事。
传说公主许给了这国家边最富饶的国度。
03
公主是从塔里望见的法师。
她生来美貌,因此从小就被禁锢在这座高高的塔楼,每天白日里被压在桌前学习琴棋书画,每天傍晚则被要求沿着塔里的楼梯上上下下,前者是为了让她才情兼备,后者是为了让她身体健康,而当每晚的月亮爬到半天的时候她就会被女仆哄着上床,而后她们就会吹灭灯烛,迈着小碎步离开公主的卧房。
当然,还要在房门上落一把厚厚的锁。
唯有在每年春天举办的盛宴上公主才会出现在王国的民众面前,那一天她得起的很早,任由女仆装扮她的脸颊与头发,再给她穿上满是金丝银线的奢华礼服,宴席上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的夸赞她的美貌,夸赞她的头发与眼睛,而早早听闻过公主容貌的异国贵族们团团围绕着她或她的父母,思考该如何让这绝美的容颜属于自己。
公主不喜欢这些。
每一天的深夜,当那把厚重的锁在她的门前落下,而女仆的脚步声也都褪去之后,她便会赤着脚走到窗边,她的卧室修在塔楼的顶端,只有一扇小窗子可以看见外边,那一扇窗子太小,甚至容不下一轮月亮或一只飞鸟,但却恰好与法师的窗子遥遥相对。
第一次看见法师的时候公主以为是自己晃神,但是她的视力很好,没道理认错一个塔中的人,于是第二次她就确定了起来,那的确是个人,一个穿着男式长袍和兜帽的人,他待在另一座塔楼里,时而搅拌那口硕大的煮锅,时而在案前缓慢的书写,时而在小吊床上休憩,时而将石块变做水晶。
于是每个晚上公主就望着那扇窗子里的人发呆,想他是不是也是为人囚禁,想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想他的名字和经历,想他的喜好和模样,她甚至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把他当成自己素未谋面的朋友,她倒是不知道他就是那位极出名的法师。
慢慢的,公主开始好奇起了那个人,她不喜欢自己的金冠银冠,也不喜欢烹调精致却乏味的每日菜单,不喜欢冗长无趣的课程和礼仪教导,更不喜欢那些人为她宣讲的公主的责任,但是她好奇石块变的水晶能不能永恒,也好奇吊床睡起来是什么滋味,好奇那个人伏案时都在写些什么,更好奇那个大锅煮的东西能不能喝。
最终,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她扒着塔楼的窗户,对着远方高声喊道,“喂——听得见我吗——”
法师从他的窗边抬头。
04
法师曾经见过很多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孩儿,公主即使在她们当中也算得上出挑,但是法师很坚定也很冷漠,所以他只看了公主一眼,然后就又低下了头。
他可没兴趣去陪一个小孩。
但是公主比他想象的顽固。
从那一晚起法师失去了他安静的工作环境,因为有个吵闹的小女孩每晚都扒在窗台上喋喋不休的对他讲话,她讲话的内容千奇百怪,既有她今天又学了什么又有她其实想做什么,她说她讨厌的课程和老师,也说她喜欢的娃娃和游戏,她还要打探法师的工作,不厌其烦的询问他的姓名、家乡、和不摘兜帽的原因。
有些时候法师也会希望他的听力没那么好,因为那样就可以把公主当成一只烦人的苍蝇,可惜的是法师的听力一直很棒,所以他只能忍受公主的唠叨。
于是公主就在那儿说着,尽管法师从不回应,渐渐的法师意识到公主并非在对他说话,而只是借着这唯一自由的时间向世界发声,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公主,月光下的女孩儿是那样美丽,金发胜过上好的金丝,蓝眼盛着一汪海洋,脸颊上却流着两行清泪。
法师慢慢的叹了口气。
然后就乘着自己的魔毯向公主飞去。
“需要帮忙吗。”他说,对着公主的窗桕施了法,将它扩大到可容公主通过的距离。
05
从法师与公主搭话的第一个晚上开始,这样的秘会便一直持续了下去,每当公主的女仆落下厚重的门锁,年轻的女孩便走到窗边等待法师的到来,他们搭乘飞毯在整个大陆上观光旅行,见证不同的国度与风土人情。
有一夜他们借宿在牧人的小屋,喝刚刚挤出的新鲜牛奶,在炉边烤火,听有着高原红的小女孩儿唱草原的歌;有一夜他们赶上了盛大的集市,和欢快的人群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公主采摘了美丽的花束,将它们编织成环;有一夜他们逗留海岸,看海潮涨落,踩过夜晚冰凉的白沙滩涂,还有一只小小的螃蟹爬上了公主的足踝;还有一夜他们参观了铁匠的作坊,在法师交过学费之后也跟着学习打铁,公主在憋红了脸之后终于抡动了铁锤,可惜最终的成品还是惨不忍睹……
最开始的时候公主总喜欢赤足走路,但法师坚持那会着凉,于是公主还是穿上了鞋子,但却依然感到快乐,那是和在塔楼里完全不同的快乐。
而当他们不想旅行的时候,他们便会寻找那个晚上视角最好的草地看星星,公主总会毫无形象的瘫在草场上,在嘴里嚼一叶草根。
这种时候,他们就会谈论许许多多的事情。
“所以那个晚上,你果然是因为我的眼泪而来的吗?”公主轻声问道,似是快要睡着了。
“不是。”
“你在胡说,”公主笑了,嘴角轻柔的翘起,“你明明一直有听见我在说话,可为什么只有那个晚上回应了我呢,你可是个魔法师啊!”
法师悄悄挪了挪,没有接话。
公主等不到回答,却也不恼,就只是自顾自的开口,“其实那天晚上我哭,是因为我的父母终于还是逼着我签下了婚书,他们拿我交换了一个结盟的机会,和他们所能接触到的最富庶的国家,我其实不想嫁的。”
“从小我就在被他们灌输着身为公主的种种责任,但其实我根本想不通,既然我对我的臣民抱有责任,那为什么我不能手持利剑为他们征战,或者替他们出谋划策也可以,为什么我只能通过嫁人来对他们负责。”
“我要嫁的那个王子我见过,长得可丑啦,性格也不好,就算继承了他的王国也不会是个明君,可其实就算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我也不想嫁,我就想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快快乐乐的,践行我自己的自由。”
“如果我是个男孩儿是不是一切就都好了,我就可以毫无争议的继承我的祖国,为它正大光明的牺牲生命,或者简单直接的奉献自我,我是不是就可以拆掉那座囚禁住我的高塔,在阳光下跑马,读书,在白天里去到牧民的小屋和铁匠铺子……可是我其实很喜欢我女孩儿的身份,也不想改变它……”
“或许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吧……”
她说着,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她是真的要睡着了。
而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前,从她唇边逸出的最后一句话轻的如同一句呓语,法师用一个咒语捕获了它们,好不容易才得以听清。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不是怕我被巨龙抢走,而是在怕我逃出这个王国。
她已经彻底睡着了。
法师松开手,将那句流萤般的梦呓从掌心放走,转而看向公主熟睡的脸,若有所思。
06
你知道我就要嫁人了吗?”这天晚上,公主望着星星说道。
法师坐在她的身边,慢慢的点了点头。
“什么呀,”公主微笑了,“原来你知道。”
“知道的不久,”法师回答,“你的父亲来找我要求子的药水,要在新婚之夜下在你和你未来丈夫的酒里,他想尽可能巩固你的地位。”
“哦……”公主的脸上露出了轻微的嫌恶表情,“很像他的作风。”
他们一起沉默了。
过了很久,法师才轻轻的开口,说出口的句子宛如一个试探,他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今晚我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公主笑了。
“愿望,”她偏过头望着法师,睫毛交错如同蝴蝶振翅,“我说什么你都能实现吗,即使我说我想要邻国立刻毁灭?”
“即使你说你要邻国立刻毁灭,”法师点头,“只要你说,我就倾尽全力为你实现。”
“算了吧,”公主摇头,“这些年来我已经彻底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只剩下一颗依然想要抗争的心,但光有抗争的心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我是个公主,是个女儿,我就永远不可能获得我想要的世界,在他们眼里,公主永远是那个要被反复抓走,然后在被拯救之后嫁出去的存在,是那个永远活在冰层下的,面目模糊的女儿,除非我就此抛弃公主的身份,也一并抛弃我的人形,成为这个国家不可原谅的叛徒,可是哪有魔法能做到这样呢?”
她说着,盯住法师的双眼,“其实后来我也知道了你的名号,知道你就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法师,强大,而且永生不死,没有人知道你活了多少个年头,也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能活这么久,人们只知道你收了钱就会办事,虽然价码很高却从不出错,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你,活了这么久的你,又有什么理由而要为我这在你生命里短暂如同过客一般的女孩儿实现愿望,我甚至不值得你哪怕一次怜悯。”
法师的嘴唇的翕动了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也只是伸手搭住了公主的肩膀。
“你还想说什么呢?”
“如果我能帮你,”法师最后说道,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我能帮你抛弃公主的身份,同时也抛弃人形,真的成为这个国家的叛徒从而摆脱那座塔楼和所有这些责任教条的束缚,真正的让你获得自由,那你会不会答应?”
“会的吧,”公主沉思了一会儿,淡然的答道,“其实我对这国家的爱意稀薄的很,我被束缚在塔里,不曾见过它的全貌,也不曾了解我的臣民,我能见到的只有贴身侍奉的女仆,我的父母,还有每年宴会上对我献殷情的那些人,而我厌烦他们。所以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样,我没什么理由不同意,即使它的代价是我的生命。”
“没那么重的代价,”法师说,“但它会让你永远无法回到家乡。”
“家乡?”公主笑了,摇着头,“那只是囚笼。”
“那么,”法师看着她,“请允许我对你下咒。”他说着,示意公主凑近他的嘴唇。
公主眯了眯眼,“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我的父亲工作,你才告诉我他找过你,而且我一分钱也没有。”
这一回法师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长久的注视着公主,目光比月光更为柔和。
然后他说,“因为我将告诉你一个秘密。”
法师缓缓的摘下了兜帽。
“哦,”公主看着法师,瞳孔微微放大,“所以你是……”
“是的,”法师说,依然是平日里那样清冷的语调,“所以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
“没错。”公主点头,向着法师的方向附耳过去,听见法师在月色下对她低语:“此咒,将唤醒你血脉里真正暗藏的力量,赋予你挣脱桎梏,翱翔万里的能力,但你将因此永远无法返回故国,只能徘徊于这大陆其他的部分并周而复始。”法师说着,又划破自己的掌心,将挤出的血液抹上公主的嘴唇,继续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而作为补偿,我在此立下血誓,我将终生追随、陪伴于你,不隐瞒,不欺骗,不背弃,以整副身心爱你,直至宇宙的终结。”
07
第二天,公主变成了巨龙。
08
现在,法师慢慢的走上西边的山岗,他把所有那些昂贵的典籍和物品都留在了他曾居住的高塔,没有行李,只身一人,这里的山路是最为崎岖不平的,他却感到山风向着他涌来。
远远的,金色的巨龙挥舞着强健的双翼落上山巅,在法师的面前停稳,重新变回那个满头金发的女孩儿,山风在她身边猎猎作响,她不着寸缕,却又身披万丈光芒。
而法师则再度摘下自己的兜帽,在她面前俯下身去,一如誓言最初订立的那晚——法师摘下兜帽,露出的是披垂到肩的银色长发与她那副精致的少女容颜。
09
“现在我们去哪儿。”法师问道,她的头发正在风中飞舞。
“远方,”公主回答,“去开创一个不会再有公主被巨龙抓走的国度,一个公主本就是巨龙的国度,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我们的国度。”
而法师微笑的望着她。
她说,“如您所愿,我的殿下。”
_THE END_
作者简介
开水白菜:活在梦与现实的边界
写作初衷:希望每个被“公主”的身份限制,并因此被生活囚禁的女孩儿,最终都能摆脱桎梏,走出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