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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买只大水缸。水娟于半睡半醒间灵光一现，接着像从梦魇中惊醒般腾地从床上笔直坐起，她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嘴角的伤口被牵扯着慢慢渗出鲜红的血丝，但她感觉不到痛，原本苍白的脸由于激动而变得潮红起来。没错，一只特大号的水缸。她那因长期失眠而导致的黑眼圈肿着，但平日里黯淡无神的双眼此刻异常闪亮，她似乎看到了，像小时候院子里那么大的老式粗陶水缸，中部滚圆，上下两端略向内收，内壁是光滑的弧面，外壁粗糙，下端长年覆着一层青绿的苔藓。没错，正是像小学语文书里司马光砸的那口缸一样，一样那么大，那么深，能装至少一吨水，甚至能装下两个水娟。
水娟兴奋而又焦急地到处寻找手机，她总是忘记东西放哪，即便是刚刚搁下。不在床头柜上，不在饭桌上，也不在沙发上。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返回卧室，俯身掀开枕头，最后用力把被子高高掀起，终于听到什么东西哐的一声抖落到地板上。她跑过去蹲下来捡起手机，顺势靠着床坐到地板上，钢化膜再次从下端边缘裂开，像池塘里死去已久的干涸的裂痕。她飞快地搜索“特大号水缸”，一一点进去查看，口径、高度、直径、容量，对照着图片和尺寸表想象它们的大小模样。不行，小了，不行，矮了，不行，不是想要的样式。她几乎找遍全网，最后累得沮丧地爬起来倒在床上，接着拉起被子把头埋了进去。
我只是想要一只那样的大水缸，水娟喃喃地发出只有自己能辨认的音节。她在被窝的黑暗中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鬼片，因为里面有只超大的水缸而印象深刻。女佣给小女孩洗完澡出去了，妈妈沉浸于对镜梳妆，小女孩看着身旁高大的水缸好奇心起，那么大的水缸，足有两个她那么高。她搬了小板凳爬上去，然后开心地坐在水缸边沿，把小脚丫放到水里欢快地玩耍，刚才洗澡还没玩够呢。妈妈闻声转头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跑过去，不想女佣忘了收起地上的湿答答的肥皂盒，她一脚踩在上面不由自主地迅速往前扑，而又那么恰巧双手直愣愣扑到女儿身上一把将她推进了水缸里。小小的女孩就这么被淹死了。
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逻辑，难道妈妈不会马上把她救起来吗？水娟回想起来才觉得荒唐，可是当初看电影的时候为这可怜的小女孩难过得抽泣而被小伙伴嘲笑来着。虽然不合常理，但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常，就是这么凑巧，生活往往比电影更狗血、更荒诞，水娟这么想着，嘴角上扬哼地冷笑了一声。自己不也是这样么？儿时目睹母亲被家暴，暗自发誓以后要么绝对要找一个温和善良的好男人，要么绝对不结婚，她才不会像母亲那样愚蠢。
找不到大水缸，全身的力气被一丝丝抽离，身体淤青的各处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太阳渐渐升高，水娟蒙在被子里也能感受到光亮。她睁开双眼看着被子上的花纹，老气横秋俗不可耐的纹样——“这是给你们买的蚕丝被，可水洗的，很贵的，可好啦”——突然心里堵慌，一把掀了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十八楼的窗边双眼木然地望向前方。上哪去找一个那样的大水缸呢？她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阳光底下的树林是浅绿，云朵遮蔽之处是墨绿，连绵的群山，深深浅浅的绿。山脚下是大片农田和零落着新的旧的房子。眼下正是春末夏初，水稻刚收割完，留下整齐的黄绿色的茬。土豆田半是青绿的苗，半是新翻的晒得有些发白的浅褐色的土。她前几天刚到田里跟农民买过土豆，再清楚不过了。她走到田里，在挖土豆机旁蹲下亲自动手去挖，指甲里全是泥巴，她是那么快活，直到丈夫等得不耐烦下车来催促。最后她在田埂边的小溪里洗了很久才悻悻地回到车上。即便她把沾满泥土的鞋子和手洗干净了，还是没逃过丈夫锋利的辱骂。至于那边的村子，水娟仔细回想是否曾在某次路过时看到过大水缸，她想不起来，但村子里还保留了不少破旧的院子和瓦房，在她看来它们是那样的亲切可爱，说不定那里会有大水缸呢。水娟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对，她可以肯定那儿一定有。她抓起头发胡乱扎了个低马尾，找家里钥匙花费了一些时间，找小电驴钥匙又花费了一些时间，接着匆匆下楼出了门。她什么都没吃。
水娟认不得路，尽管去过几次那边，但都是丈夫开车，而她有一上车就闭眼睡觉的习惯，或者说假装睡觉，以此来逃避可能会发生的谈话或争吵。倘若婆婆一起出行，她还会戴上耳机和口罩，音量调得极大，紧闭双眼。她好几次从后视镜里看到丈夫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她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只不过是痛而已，但不这么做可能会更糟糕。比起那种像被魔鬼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痛不算了什么。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世界安静了，就像待在大水缸里那样，她感到安全。
第一次藏到大水缸里是幼时与小伙伴玩捉迷藏，口哨一响大家四下散开寻找藏身之处。其实不外乎各处的柴堆啦、臭烘烘的牛棚啦、茂盛的杨桃树或者荔枝树枝桠啦、倒了一半的废弃房子的角落诸如此类，或者干脆就打游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看谁运气好最后才被找到罢了。小水娟觉得太没意思了，她其实根本不想玩，妈妈却说不能总是一个人呆着，会变傻的。她在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最后目光落在院子墙脚的大水缸上。那么大的水缸，平日里是储水洗衣喂牛的，她搬了两个砖头踩上去踮起脚才够得着把眼睛往缸里瞧。刚好里面只剩很浅的水，她果断再搬来两块砖头垒起来，在翻身进去之前想起鞋子，于是脱掉用力扔进了厨房柴堆里。落入缸底的瞬间，一阵冰凉的舒适传遍全身，水没到小腿肚，几条养在水里的小鱼滑过她的脚背，痒得她差点笑出声来。她把宽大的簸箕盖上，安静地站在大水缸里。果然他们无论怎样都没找到她，最后只好大声威胁“再不出来就不要你玩了。”小水娟不为所动，窃笑着坚守她的秘密基地，她打定主意绝不暴露，大水缸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那年夏天她在大水缸里躲过好几次，每次都神出鬼没暗自得意。水有深浅，有时候浅到可以坐下来靠着光滑的内壁玩水、逗小鱼儿，在这个绝佳的避暑胜地甚至可以打会儿瞌睡；有时候深到脖子，小水娟潜到水里睁大双眼看鱼儿游来游去。那是她在小溪里捞的斗鱼，也是她唯一能养活的小鱼，小指头大小，七彩鳞片闪闪发光。她藏在水缸里，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感到孤独，她觉得自己像小鱼一样快活，一样自由自在。直到有一天爸爸回来了，是的，长年不在家的爸爸回来了，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远门。起初小水娟还是很开心的，即使这么一来她就得从妈妈房间搬到储物间去住。爸爸在多好哇，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可是慢慢地小水娟发现爸爸变了，他变成了一只怪兽，满身酒气双眼猩红张牙舞爪的怪兽，在那些寂静的夜里暴走咆哮。
水娟骑着小电驴横冲直撞，她是那样怕开车，总担心自己会成为马路杀手或者死在路上，但现在她一心惦记着大水缸忘记了害怕，只凭直觉往大致的方向开去，期间走错几次路，七拐八弯总算从林立的高楼包围圈走到旷野。她把车速调到最快，飞奔在田间小路上，阳光混合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感到呼吸顺畅心情愉快，那一刻水娟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可爱之处。丈夫说得对，她就是个乡野丫头本该一辈子待在乡下而不是见鬼地跑到城里让他倒霉遇上。她想到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找到那样的一只大水缸，有了大水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无比确信。
除了院子里的大水缸，小水娟的房间——那个她后来一直居住的储物间，也有四只那么大的粗陶水缸，用以储存各种粮食。其中两只通常装满了稻谷，顶上还整齐地垒着同样装得满满的尼龙袋；另外两只装着花生黄豆绿豆之类的。花生一部分会拿到集市上卖掉，一部分会用来榨油，剩下小半则作为种子留到下一季，此时的大水缸就会有很多空间——足以容下小水娟的空间。她在一次打疫苗中临阵逃脱，众目睽睽之下飞快地逃离，妈妈抱着弟弟被远远甩在后面。打针太可怕了，只要一想到那么长的针扎到胳膊里，小水娟就怕得发抖，她简直怕得要晕过去，每次打完针她必定会头晕恶心几天，她总觉得自己会因此死掉。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跑回家四下寻找避难所，不需要太久，她知道的，顶多再过半个小时，医生就会收拾那些针头针筒、用来煮水消毒的铝盒子、酒精灯、价格昂贵的甜甜的白色小药丸等等，然后到下一个村子去，再到下下个村子去，他可没有工夫等这么一个顽劣的小孩。
没错，小水娟藏到了其中一只半满的大水缸里，她小心翼翼地把笨重的陶瓷缸盖挪回原位，留下一道透气的缝隙。她坐在小半袋花生上，黑暗包裹着她，四周静悄悄的，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因为害怕和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她闻到晒干的花生壳的味道，她摸到尼龙袋里一颗颗花生的形状，均匀的，饱满的，是经过挑选的花生种子。她还没想到要偷偷吃几颗，手却早已不自觉地抠着尼龙袋。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她进来了，她甚至从她身边经过，而后又出去了，脚步声渐远。小水娟继续使劲抠着，她感觉到食指破了点皮，但总算抠了一个小洞，挤压了几颗花生出来。她就像个小老鼠一样躲在缸里偷吃花生，美味的花生米，带着阳光的香脆和甘美。
水娟在每个带院子的房子前停下，她在门口张望着，不放过一个角落。拴在荔枝树下的狗朝她凶狠地吠，鸡吓得四处逃窜。这个疯子，被狗撵着跑。最后成功引地起了村民的注意，他们围着她指指点点，大声质问。啊，像个小偷，像个犯人，他们审判她，拉住她的小电驴不让走。水娟感到背上全是冷汗，她摇摇欲坠口齿不清。我只是想要一只大水缸，她呐喊着，可是他们好像聋子听不见。他们也变成了怪兽。妈妈多可怜啊，怪兽听不懂人话，也不懂人的痛。小水娟在那些怪兽暴走的夜晚把自己藏到房间的大水缸里，她蜷缩在那里睡着了。那是她的窝，是她的避难所，安全的，安静的，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在大水缸里才能睡着。
我想要一只大水缸，这么大这么高的大水缸，你们有吗？水娟冷静下来比划着说道。
哦，原来是在找大水缸啊，早说嘛。可是谁家还有这样的老古董呢？都用自来水啦，大水缸都砸掉啦！没有，没有了。
水娟才不信，准会有的，在哪个角落里。她继续在烈日下前行，寻找，她必须找到它。
那个淹死在大水缸里的小女孩，十多年后她的鬼魂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贞女，阴差阳错与第一个能看到她的男子结了冥婚，并深深喜欢他。而男子也被她的纯真可爱所吸引，即便明知人鬼殊途也要与她在一起。后来女孩为了他好，为了忘却和消失，决定让历史重演再死一次。于是她回到多年以前的老宅子，回到那只大水缸前，以当年不幸死去的方式，再次跳进了大水缸里。她消失了。她的鬼魂去了哪里呢？水娟想，或许她回到小时候重新投胎去了吧。
水娟走过一个又一个老院子，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地，有狗看守的荔枝园，最后她在一棵巨大的菠萝蜜树下找到了大水缸，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大水缸，里面残余着半缸雨水，长满了孑孓。她恳求老人把它卖给她，老人边摇着蒲扇边笑呵呵地说，拿去吧，可是你要怎么把它搬走呢？水娟一听老人同意了，马不停蹄地返回村子停着一辆皮卡车的人家，她非常诚恳有礼貌地请求他们帮忙清洗和运送大水缸，并支付了叫他们满意的价格，最后还幸运地买下了皮卡上装满番茄的大圆簸箕。
如此，水娟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大水缸。她把它安置在储物间，十八楼家里的储物间，然后像小时候那样，脱掉鞋子爬进去，盖上了簸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