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来信
（笔记体•黎民外史）
M教授溺水身亡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作为他的朋友和律师，我深知他为人谦和，是一个坦荡洒脱的名人，他教授心理学的方法简直就是一绝，从来不照本宣科，常常是从文学作品谈起，把许多原理讲得生动形象、通俗易懂，是许多讲座上的常客，成为许多学生竞相崇拜的对象。然而，半年前他突然得了抑郁症，目光呆滞、很少说话，常常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妻子说，每天夜里，他都说一些梦话，神神道道的，令人费解，也让人害怕，像鬼上身一样。那天晚上，他告诉从外地回来陪他的妻子，说想独自到院子里走走，想些事情，准备写点东西。谁知他却跳进南校区的如意湖里去了。
办完M教授的后世，我帮他妻子和女儿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保险箱底部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封信。他妻子看了一眼信封，并没多想，只说了句“这是他的学生柳梦阳写的。”随手就把这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行行娟秀密实小楷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最最的挚爱：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死亡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但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去死。我知道你喜欢游泳，所以我选择了我家后边那座水库。我将在那里结束我的一切，并让我的心飞向你那里，就让它陪伴你的余生吧。
我出生在一个父母都是文盲的家庭，四周的大山就像压在他们身上一样，使他们身材矮小、精神萎靡，但他们却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巴望我能够飞出山野，在大城市闯出新生活。他们整日劳作，却不让我上山下田，把没明没夜挣到的钱几乎都用在我的学习上。我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顺利地考上了县一中，并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你所在的大学。我万万没有想到，遇到你，是我命运颠倒的开始，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虽然在求学的道上一路狂奔，但却伴随着碾盘一般的压力。在我的心里，有父母的殷切期望；在我的身上，有老师的不断鞭策；在我的周围，有同学们的激烈竞争。我成了一台学习机器，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从来没有玩乐的想法，也不敢有玩乐的行为。到了大学里，同学们都有一种天之骄子的傲气，我却因为惯性使然，仍然把学习当作一切，继续努力着，努力着。是你改变了这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知道情爱有多么可贵又多么难得的女人！但我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刻骨铭心的甜蜜之后，是死神的迫近、惩罚的到来。
在女生寝室里，一说到要上心理学课，都是一头雾水，生怕那枯燥乏味的理论成为我们的拦路虎。我们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心理学教授一定是个思想刻板、面孔冷漠的老头吧。然而，我们错了。在有一半学生逃课的教室里，你一走进来，我就眼前一亮，像一道闪电直照到我的心里。你身材高大，春风满面，白里透红的长方脸上，洋溢着智慧的光芒，像一尊佛像。你一开口说话，就别具一格，引人入胜。你说，我的课上，不讲理论，只讲故事，那些难啃的硬骨头，你们在自习课上自己慢慢啃吧，有不懂的地方，请写下字条交给我，咱们再讨论解决。接着，你就说心理学作为一门理论化的学科，是我们的前辈呕心沥血的结果，但却把我们带进了一个迷宫，一不小心就转迷糊了！其实，一切心理问题都是现实问题的反映，一切理论化的知识都是抽象化的结果，要理解理论问题，都必须从现实问题入手。所以，我选择了讲故事的教学方法，借心理分析小说和案例来讲心理学，希望同学们能够喜欢上心理学这门课程，它将让你们认识自我，了解他人，使你们在自我实现的路上如虎添翼！你的一番道白让我如释负重，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感溢满全身。
自此以后，凡是你的心理学课上，都有我的身影，沉浸在你那娓娓道来的讲述中。我不但喜欢上了心理学，而且喜欢上了你这个中年男人，往往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在多少次心情激荡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开始向你请教问题，感受你的魅力。然而，当你在讲解问题时，你的气场就罩住了我，我像一个被裹进风洞的小鸟，立刻就失去了知觉。——我爱上了你！你也许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自从我懂事之后，一直都在拼学习，就是有了例假之后，也没有想过爱情这玩意儿。对于别人的风月之事，也都当作耳旁风，根本没有留意过。可是现在，我有事儿没事儿就往你家里去，就是不去你家里，我的心思仍然都在你身上。当我知道你爱人在外地工作、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之后，我去的更加频繁了，名义上是帮你打理家务，实际上是想靠近你，想成为你的亲爱者。
我知道有些女同学或为钱傍上大款，或为学分失去了童贞。但我仍然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朴素得像一个村姑。况且，我父母为了我不被金钱所困，不被诱惑勾引，从来不让我缺钱，还不断打电话给我，提醒我所肩负的责任，所承载的希望。所以我不会学坏的。可是，你使我迷失了自我，却又不理会我的热情，仍然像师长对待学生一样。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离不开你，总想突破你那坚固的堡垒！我无数次给你发短信、发微信，却总是像石沉大海，得不到你一个字的回复。可是，一旦在你身边，我却能够从你那如深潭一般宁静的眼睛里，读出一股噪动的忧伤，只是你强迫自己把它按在心灵深处罢了。因为你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要把我举起来的力量，仿佛要把我吃进肚子里去；只是你没有行动的勇气，在压抑与释放两种力量的斗争中，你是一个失败者，你把爱的痛苦深深地压在心海底层，可是它泛起的水花却暴露了它。有时候，我做出亲昵的举动，你无形中会产生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可你却说我闹人得像一个乖巧的孩子。我窥见你这些隐秘的心理活动时，别提有多兴奋了，常常为此而激动得彻夜不眠，翻来覆去地回味着那种异乎寻常的滋味儿。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到你那里时，你刚刚从外面回来，喝得有些醉意。看着你酒醉的样子，我又是心疼又是安慰，忘情地一下子扑进你的怀里，神色迷离地诉说着对你的爱恋。你紧紧地拥抱着我，像要把我变成一个小人装进你的心里去。但你却一句话也没说，也不主动迎接我凑上来的滚烫的嘴唇——你就像那个被佛教思想绑架了的唐僧一样，心里一团火脸上却平静异常，坚守着你的阵地，坚守着你那所谓的道德底线。可我觉得，你自己已经在心里千万次地跨越了那底线，暗暗品尝过那让你迷醉的琼浆，迷离于不可见的缠绵之中，独独不敢回到现实中来，不敢和我肌肤相亲。就在酒醉之中，你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几杯茶过后，你清醒了过来，向我讲述了你自己与妻子患难与共的故事，说你十分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包括我这个清纯得像雏菊一样的女孩。你还说，你只能把我当作和你女儿一样的孩子！
听了你的话，我哭得像泪人儿一样，从你的家里跑回到宿舍里。第二天，我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过了一星期。那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回到了我的家乡。我是大山的女儿，还是回归大山吧。父母三番五次问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是说适应不了大学生活，不是上大学的料，更心疼父母的辛劳，与其在大学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回来和他们相依为命呢。憨厚老实的父母没有想到我出了什么状况，除了唉声叹气之外，没有一点办法，只好说这都是命啊，都是命啊……
然而，我人虽然回来了，心还在你身边，醒里梦里都是你！有一次，我梦到你终于答应和我好了，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在我身上留下了热吻后的泪水。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就躺在自家的小床上，玻璃窗外的蓝天上还挂着半弯残月，远处忽明忽暗的几颗星星像在讪笑我的痴妄。我知道，我这是得了山村人说的“想死病”，想而不得，只有死路一条。我觉得我活着就像一个梦，梦醒了就会死去。其实，说道理我是懂得的。也许我不该爱上你这样的中年男人，尤其是你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我已经不能自拔，像沉入了沼泽之中。
你知道吗，我用无数个夜晚给你写信，整整用了三本稿纸。但是，我一封都没敢寄出去，因为我害怕一个退学的女学生给你写信，一旦被你的家人和同事发现，就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会破坏你那幸福的家庭。我爱护你的声誉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哪怕我死去，也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你的妻子和女儿——但我却无法不爱你！所以，在我想你想到难以自持的时候，就展开稿纸，把思念之情倾泻到上面。你知道吗，有多少张稿纸都被我的泪水洇湿透了，我是和着心血在给你写信，每写一句都像用刀子在割我的心，我已经肝肠寸断了。我活该为你而生，为你而死，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是我自己把自己钉在爱情的十字架上。现在我要走了，我必须把这些用生命写就的书信付之一炬，让它们托举着我，把我带到天堂或者是地狱里去。
人们说，爱上一个自己崇拜的有妇之夫是不道德的。可是，爱情都是机缘的撮合，一旦遇到心仪的对象，就会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这与道德何干？况且，道德只是维护现存秩序的规则，在有时候，它是桎梏人性的枷锁，它和人们油然而生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对于两情相悦的人儿来说，道德只是另一个老法海！看看现在那些达官贵人，他们一旦得势，就不把女人当人，又是养情人，又是纳妾，纯粹是为了享用女人的美丽姿容。而我，仅仅是为了爱，为了品尝爱情的滋味儿。我并不去破坏你的家庭，不要什么名分，我只是想得到上帝赐予我的感情，只是想保有一份珍藏心底的爱恋。哪怕远隔万水千山，我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爱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你尽管心里千回百转，就是吐不出一个“爱”字！你说，我有什么过错？我学过人类史，知道远古时候并没有婚姻一说，男女之间的结合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婚姻只是人类进入所谓的文明社会之后的事儿。他们也不懂得什么爱情，爱情也是文明社会的产物，是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美好表述。说什么自由恋爱，一旦爱情遇上了婚姻的堡垒，不是攻破它，就是被它碾得粉身碎骨。我既然攻不破它，就只能被它打败。我知道，你虽然不说爱我，但我能够感觉到你心里的热望，你只是刻意地、决绝地压抑它罢了。你是心理学家，但你的心理也是分裂的！你虽然克制了自己，但心理的天平却失了衡，你在折磨你自己——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但我从你对我的关怀备至中感受到了这一点。你的缄默成全了你自己，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却深深地伤害了我（其实也伤害了你），使我遍体鳞伤、血流如注！
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有用死来结束对自己的折磨，也只有用死来报答你的缄默！我不知道你得到我死亡的消息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如果真有灵魂，我的灵魂一定会飞越万水千山到你身边，和你如影随形，不离左右。到那时，也许我们就有可能结合到一起了。永别了，我的爱人，让我们到另一个世界相会吧！
你的梦阳 绝笔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把信看完，又不声不响地装进我的口袋，一时变得失语。我想，如果柳梦阳不是一个山村姑娘，而是经受过现代文化洗礼的女孩，情况会怎样呢？也许，正因为她生长在质朴的山乡，没有受到价值观错杂的的风气的影响，对待爱情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才能够一往而情深，才能够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M教授生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到底是怀着痛苦不堪的自责而去呢，还是严重的抑郁症所致，我不得而知，无从言说。我既为她的痴情所感动，也为M教授的“殉情”扼腕长叹。在这样一个可以把感情当作交易的时代，竟然还有这么纯粹的情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那样沉浸在一种漫散开来的情绪中……
2018.11.21初稿
2018.12.09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