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怀念起过年。
每年到了农历二十以后,三溪街上的人就愈发的多了起来,变得热闹而躁动。外出的、打工的都回来了,整条街鱼龙混杂、熙熙嚷嚷、杂乱无序。我喜欢这样的场景,这是三溪街年关将近独有的味道。平时的三溪街,是冷静而无趣的。特别是七八月天,整条街只有反射的炙热,汽车路过扬起的尘土。
爸妈在三溪街上经营蔬菜水果,算来竟有二十余年了。开始经营的是蔬菜,后来竞争激烈,单纯经营蔬菜不足以维持生计,又兼带卖水果。开始水果是副业,后来直接以水果为主,肩带零星副食。爸妈店里的生意,也是到了腊月才真正忙起来。经营蔬菜的腊月,爸妈繁忙而辛苦,一直印在我的脑海。
以前,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外面上学,后来又在外面打工,出门在外,除非有事,一般难得回家。每到年底,爸妈总是多了一份期盼,期盼生意好点,更期盼着快回家的我们。后来弟弟妹妹回家,在家里发展,就剩我一人在外面漂泊。过年,也是我期盼的。
别人家的年,是悠闲轻松的,或打牌、或烤火、或准备各种腊味年货。生意人家的年,是繁忙辛苦的。但我喜欢并迷恋这种繁忙的感觉,他让人充实幸福。
卖菜是个辛苦活,小本经营,赚的是辛苦钱。
每天凌晨一两点,爸爸要起来,与人一起包车,去县城里批发当天的蔬菜。从镇上到县里大概一小时的车程。批菜的老板都要趁着这点时间,在拥挤的驾驶室眯一下,蓄养精神。批菜的车,我坐过几次。四五个大男人,挤在一个小的驾驶室里,前面坐三个,座位后面狭小的空间里躺两个;脱下的鞋和着烟气,整个驾驶室弥漫着浑浊刺鼻的气味。这种拉货的车,底盘高,一路颠簸不已,人坐在上面都是左右摇摆。也只有特别疲惫了,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养神。
县城的菜市场我去过一次,吵杂而忙碌:各种菜贩,熬夜将菜运在菜场,等待批货的人员前来挑选。爸爸他们去后,就着微弱的光,在各个摊位前来回穿梭奔走,看菜、谈价、称重、付钱,告诉车牌号,菜主就把菜送到指定的车里。这样其实也会出现很多问题,货送错了车的、忘记送的,到店里清点的时候才会发现少货。这种情况在爸爸身上发生过多次,这时妈妈免不了要生一通气。爸爸心里也恼火,但只能窝心里,拿出电话,又拿批货的人质问。爸爸他们必须在约定时间内,把货单子里要的东西都批齐,然后赶回车里,点货装车。由于车子空间有限,每个人的货必须划定一个区域,码放一堆;码货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要方便卸货也要防止错拿。
从县里批货回到镇上大概凌晨四五点,天还没有亮。大家都打着手电筒,把货下完。然后忙着摆摊,要赶在天亮前将摊子摆好。镇上做生意,店面总显得不够用。由于管理不规范,也为了显眼方便,东西基本都是摆出店面靠路边卖。卖的菜都是零散摆放,没有固定架子,每天都要按种类摆出来,也需按种类收进去。蔬菜种类众多,收与摆都是个麻烦活。蔬菜还需要经常打理,特别是冬天,打理蔬菜,真的是种折磨,手就像在冰刀里走。
一个人摆摊特别辛苦,搬进搬出、整理摆放,要一两个小时。爸爸批货,妈妈摆摊,一般五点多起来出摊,有时更早。妈妈是个操心的人,腊月里忙的时候,经常整晚睡不好。我回家后,也会起来帮忙。我一般6点左右起来,这时天还未亮、黑漆漆的,外面生硬的冷。起来,轻轻的,尽量避免打扰还在睡梦中的小孩。就着冰冷的水,刷牙洗脸,摸黑去街上。
家离街上有里把路的距离,一条蜿蜒的乡村水泥路,以前两边是田地,随着时间推移,两边都建成民房。冬天的早晨是沉寂的,入骨的寒冷,特别雨雪天,更为磨人!路边参差不齐的窗户里,有稀少的亮着灯,那是熬夜打麻将或给小孩喂奶的。拉紧衣领,手插口袋,靠感觉走在黑黑的路上,沙沙的脚步声。路上也会遇到去街上卖农家菜或藕的人,步伐匆促,扁担压在肩膀上,有节奏的发出吱吱声。黎明前的黑暗下,一些机警的狗猛的狂吠。
去到店里,妈妈看到都会说:你也起来了?不多睡一会。然后交代穿上工作服,又会找一双手套让我戴起来,嘱咐莫把手冻着了。这些手套指头处都是剪掉的,方便干活。我只顾将里面的货搬出来,交给妈妈摆放。因为店面空间有限,在有限的空间内,要将这些东西摆得既美观又方便取用,是个技术活,有经验和学问。摆的时候,批菜的车也回了。要帮忙卸货,将卸的搬到里面。冬天的蔬菜遇水后都挂了冰凌,特别是芹菜蒜苗,抱上几捆,手就冻的红紫发麻,仿佛骨头都刺痛。下雨天卸货更辛苦,没有雨衣,不能打伞,头上套个塑料袋。帐篷上的水滴偶尔滴到脖子里,那滋味,透心凉。最难受的是脚,鞋子被打湿后,就像踩在冰窟里,冻的没知觉。
摆好摊子,天刚蒙蒙亮。爸爸会抽空去上个厕所,为了理货,他可能经常要憋两三个小时。摊子摆好后,要整理,加货换货。货理得差不多,爸爸就去做早餐,因为稍晚点,人们都逛街了,就没有时间吃饭了。爸爸的厨艺较好,家里饮食基本是爸爸负责。早餐一般吃面,面煮好,我们先吃,妈妈依然没有停下来,她不停整理菜,尽量让它们拥有最好的卖相。要把盛好面的碗端到她手上,她才会停下来。盛面要用大碗,因为吃完没有时间去盛。即使这样,有人过来,还是把碗放下来去做生意。爸妈的胃都不好,都是因为做生意的原因,积劳成疾。一条街上买菜的二十多家,竞争非常大,在乡镇上做生意,买卖都带点交情的意思,所以来人一定要热情主动。
八九点钟,人慢慢多了起来,然后一直人来人往, 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开始淡。人一直在招呼,不停下不觉得累,一停下来,会觉得手脚都酸痛,嘴巴干涩。午饭时间早过了,这时候最想喝点开水。忙起来,爸妈经常中午顾不上吃,我们回家后,会去买几个馒头,就着开水,当做午餐。爸爸凌晨一两点起床,一直忙到现在,需要休息一下。他就在摊位后面,就着躺椅,搭一条毛毯,瞬息间就睡着。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就是一些来买菜准备晚饭的人了。我们选自己想吃的菜,准备好,六点左右爸爸也休息得差不多,准备晚饭。晚饭大部分都是一个火锅,炒几个青菜,就摊子里挤下。位置很小,也没有很多的凳子,大家随便拉着放水果的框子当凳子,桌就是简易的收拉桌。热气腾腾的火锅,大家品味着爸爸的手艺,温馨火热。有来买东西的,热情招呼着,拉拉家常;坐在外面的,时不时要放下碗去招呼,帮忙拿袋子、秤重、收钱。
晚饭吃完,大家都行动 ,收拾、打扫、洗碗、整理。然后照顾孩子的就先回家,孩子需要换洗啊,我们就在街上先看摊。白天客人挑选乱的菜全部要统一整理,将残坏的清除,好的理好摆整齐。这是琐碎繁杂的事,费时费力,经常挑拣完,手冻僵了、脚坐麻了、要弯酸了。打理的差不多,还要守一会,晚上的三溪街,倒也有人气,外面回来的年轻人,都三五成群的在街上吃烧烤、闲逛。大概十点左右开始收摊,收摊又是一个整理的过程,一样样的挑拣好,特别是水果,烂的混在里面,容易让好的也烂掉,桔子、冬枣都要一一挑拣,苹果、葡萄、桔子、香蕉都要分拣存放。由于空间有限,这些东西搬到里面要重重叠叠,到最后全部堆满,没有一点空间,刚好能锁门。最后都由爸爸锁门,这个门年久坏败,十分难招呼。
回家,有些人家早就睡了,有些在火炉边烤火聊家常,有些就着电烤炉打牌聊天。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我们踩着夜色,呼着晚风。早几年都是步行回家,街上到家不远,十分钟路程。后来有一辆三轮车,我经常踩轮车, 爸爸一个人走。再后来弟弟结婚,买了摩托车,我们就一起坐摩托,冬天坐摩托脸都吹麻,下雨就没有办法。再到后来弟弟买了辆轿车,挡风遮雨,舒服多了。
年底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重复,一直要到年三十。
爸妈、弟弟都在街上做生意,早出晚归;妹妹出嫁,我们在外面,家里待人很少,灰尘厚积。中间有时间,我们会分批回去将家里收拾打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楼上楼下,也要弄几天,需要洗的,需要晒的,都一一分配。这过程,洗洗晒晒、扫扫拖拖,繁忙辛苦,心里却充实有劲,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在为过年做准备。
每年的春联,都是自己买笔墨纸、融入自己的想法祝福作对、洗笔陈墨、铺纸书写。我们都热爱书法,但造诣不深,我和弟弟分别写几幅,写完又自我欣赏评价一番,铺在地上晾干。晚上,爸爸妈妈回来也会赏阅一番。妈妈文化不高,看时,但问是什么意思,发财的祝福的她都高兴。爸爸偶尔会点拨一下,我们哪些笔画没有写到位,还需提升。
到了大年三十,人们年货都已置办的差不多,但早上还是会熙熙攘攘。过了十点左右,街上的人就明显少了,都在家里准备年夜饭、打牌搓麻将、烤火聊天了。小孩都穿上新衣服出来玩,有的都已经领了压岁钱。隔壁卖鞭炮的,小孩客户突然增多,他们出手大方,一只手两三盒甩爆,再往新衣服口袋里塞两盒,然后舔着鼻涕在街上乱甩起来,噼里啪啦的响。
街上的店面陆陆续续清理关门、贴春联;街道上都是从店里清理出来的垃圾,堆的一坐坐小山似的,清洁人员这时也是最忙碌了。店里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客人,很多做生意的,这个时候来买菜水果,都笑着脸抱怨:哎呀,太忙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中午12点左右,街上鞭炮声礼炮声就多了起来,很多都开始吃年夜饭了,此起彼伏,腾起一阵阵烟雾,街上的人越发的少了。都是住在附近的人,赶着去吃年饭的,见到满面笑容,分外客气的打招呼,相互祝福新年好。这时街道嘈杂又安静,整个街道笼罩在一片祥和的烟雾中。
爸妈慢慢开始清理蔬菜水果了,家里爷爷电话来询问,收摊了没有,年饭准备得差不多了。每年团年饭都是在由爷爷奶奶准备,爷爷奶奶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晒腊鱼、打豆腐、做豆腐泡、做年糕、打糍粑、伏猪…奶奶上了年纪,一顿年夜,差不多要忙上一天。年饭准备好,还要等我们。
慢慢,弟弟结婚,他老丈人家离得很近,每年他都在他老丈人家去年夜饭;后来妹妹也嫁人了,在县城,她就先在爷爷家吃点,然后赶回家里吃。店里就我和爸妈他们打理,弟弟,弟媳他们吃完年夜饭,也会来搭把手,整理早点回去。
中午生意淡些后,我先回去贴春联,然后把店面的春联拿到街上贴起来。年三十过了中午十二点,感觉时间过的飞快。人家年夜饭的鞭炮声,让我有点焦躁,手里还是要不住的分拣东西。最后的一次清理,是个大工程,也是里里外外,我就会催促爸爸妈妈快点,这时叔叔也会打电话来催。
下午两点左右,开始慢慢收,这时爸妈问我们想吃什么,自己拿。自己家里也要准备大年初一的饭,还有一些待人接物的水果零食,摊子上都有,现成的。自己捡好放一旁,妈妈去旁边卖鞭炮的店里买年初一开门的鞭炮礼花,还有去宗祠拜年的香火鞭炮,还有小孩子玩的一些小烟火….摊子收好,差不多四点了,很多吃了年夜饭的,一家人都到街上来散步了。我把准备的年货,都放在三轮车上,爸妈把店前的地扫干净,又用水冲洗一遍,把垃圾一直扫到很远的垃圾堆旁,把店面附近的路面又清扫一遍,一直要到我们从她手中抢下扫把,她才停下来,然后笑,伸伸弯的太久,有点伸不直的腰。
这一年店面的生意,这样才算结束。
回去,妈妈又要把家里前前后后清扫一遍,爸爸要准备明天吃的东西,弄的差不多,洗澡。这么多人,衣服堆成一大堆,年初一,妈妈就一个人在家里洗衣服,爸爸在厨房准备菜,抽空出来帮妈妈从井里提水清漂衣物,我们都去外面打牌了。
爷爷那边的年夜饭早已好了,不断的过来催。爸妈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吃饭。吃年夜饭时,也要问问爷爷,来年初几好日子,适合开门。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年初二都是好日子,都是年初二开门。
其实,爸妈街上生意是停了,家里的事还很多,年初一是难得睡一会觉的一天。爸爸也很早起来,他要放鞭炮开门,然后准备大家的早餐。
年初二,又要开门做生意了。一年,在忙碌中结束,又在忙碌中开始。
生活永远没有结束,年只是附和传统的一过程。
我一直思索着过年的真正意义是什么。细细品味起来,过年是一个过程,是和家人一起为准备过年而操劳的过程,是这个过程里忙碌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