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山雾浓,林深处行走着无名的小妖。没有名姓,只有一副皮囊和一种活法:小猪妖、蛤蟆精、黄鼠狼精、猩猩怪。他们被唤作什么?是身份标签的缩写——“那个刷锅的”,“送箭的”,“胆小的结巴”。他们是谁?无人深究。名姓本是独特印记,但在这世间,更多时候被身份标签所替代,人缩进职位、关系、任务的壳里,连自己也忘了:“我除了这些,还是什么?”
浪浪山困住的何止是妖?小猪妖在三年考编大王洞的挣扎里,在熬夜削箭却被上司随手折断的委屈里,在磨秃了皮毛当锅刷的疼痛里,映照出多少凡人面孔。那浪浪山,是格子间里加班到凌晨的青年,是出租屋内数着薪水的背影,是简历石沉大海后的叹息。他们想得到认可,却屡遭冷眼;渴望安稳,又被内心不甘灼烧。当猪妈妈一面叮嘱“跟着大王好好干”,一面将家中最好的吃食塞进行囊时,浪浪山便成了两股力量撕扯的修罗场——一边是温饱的绳索,一边是远方的微光。山困不住心向远方者。一句“唐僧师徒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如惊雷炸响,四个小妖凑成草台班子,扛起木棍充作金箍棒,牵着跛脚马冒充白龙马,竟真跌跌撞撞踏上了取经路。装备寒酸,队伍更显“狼狈”:小猪妖空有一腔孤勇;蛤蟆精满腹牢骚;黄鼠狼精从话痨渐趋沉默,只低头磨他的小铲子;最令人揪心的是猩猩怪,一个被风吹叶落都能吓颤的社恐,偏偏被命运推去扮演齐天大圣。此等荒谬开局,却因“先行动再完美”的莽撞,意外凿开了命运的缝隙。人生是莽原而非轨道,山路野径,皆可成路,只要你敢舍敢行。
他们扮的是虚假神佛,行的却是真切道义。路遇村民求救除鼠妖,明知力微,仍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迎战。这份从利己到利他的蜕变,在村民奉上“降妖除魔”锦旗时完成加冕——“被需要”的暖流,融化了扮演者的躯壳,显露出英雄的真心。原来尊严从不靠赐予,而是自己从泥泞中挣来。扮演愈久,本心愈明。尤其当猩猩怪被黄眉大王扼住咽喉推下山崖之际,那声挣脱结巴、撕裂长空的“我是齐天大圣!”,哪里还是模仿?分明是凡胎对不公的抗争,是怯懦者以生命为契的觉醒。导演於水看得通透:“浪浪山代表每个人的困境,小妖怪即芸芸众生。猩猩怪没有神通法力,却以凡胎肉身践行‘嫉恶如仇’的齐天精神。”英雄从不由天赋铸就,而是平凡者在挺身而出的刹那,为自己加冕成王。
然而故事终须落幕,英雄亦要归尘。四小妖耗尽修为击败黄眉怪,反噬之力使他们即将退化为寻常动物。弥留之际欲互道名姓以证存在,然而小猪妖未及开口已化猪,蛤蟆精的知晓噎在喉头变作蛙鸣,黄鼠狼精一句祝愿尚未落地,便与猩猩怪一同失了言语。这结局,竟连一个名字都吝于留存?
银幕外的观者心被攥紧:拼却性命搏一场胜利,难道不配在世上留个姓名?我们这些籍籍无名的众生,便该如此?
且慢悲叹。无名,不等于无光。他们未能取得真经,未获封赏,史册更无其踪迹。但并肩行过的路,互相倾诉的心声,一起吹过的牛,危难时紧扣的手,村民感激的泪——早已在心底刻下比佛偈更深的烙印。浪浪山的隐喻在此显形:多数人注定无名,但无人能抹杀你翻越内心山峦的足迹。猪妖还乡时,向母亲展示村民所赠锦旗与衣食。他不再羞愧于“编制”旁落,而是坦然言道:“可以做一只最平凡最普通的好妖怪,能踏踏实实、力所能及地护着些什么,就已是只挺不错的小妖怪了。”那一刻,他挣脱了“成功学”的尺规——出息,原来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定义。恰如主创剖白:“我们未必能达成目标,但在奔向目标的路上,希望每个人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世俗的圆满并非价值的圭臬,向心而行本身,便足以照亮旷野。
浪浪山永远矗立,如影随形。它或是职场倾轧,或是家庭期许,或是社会强加的范本。有人看穿黄眉大王败亡的吊诡:“他乃弥勒佛嫡传,岂会真亡于小妖之手?无非是高层演戏,底层卖命。”此念令人悚然:我们所逃离的一座浪浪山,是否只是另一座更大山的投影?
然则答案不在山外,而在心底。当猩猩怪喊出“我是齐天大圣”时,他戳破了名号与宿命的幻象——身份由自我定义,而非他人赐予。浪浪山的终极启示,正是“无名的力量”:没有名字,反而不必活成标签的囚徒。今日怯懦何妨?明日可勇;此刻出糗无碍,彼时亦可救人。剥去社会的壳,那个未被命名的本真之“我”,才得见天日。暮色四合,浪浪山隐入水墨氤氲的苍茫。小妖们消散于无名,但山风记得木棍挥向邪佞的弧光,溪流记得扶持涉水的温度,土地记得微躯撑起的重量。你我何尝不是行走在自己的浪浪山?不必苦求史册留名,不必艳羡他人峰峦。那些深夜里为父母端上的热汤,友人崩溃时默默承泪的肩,独自咬牙跨过的沟坎——皆是凡人用生命刻下的碑文,无名,却自有万钧之力。
当勇敢成为选择,凡人已是齐天大圣;当微光汇入长夜,无名便成不朽诗行。翻越吧,即使姓名散入风中,你已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才是对浪浪山最嘹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