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
庆应元年十一月十三日,我回到了阔别年许的京都。
其实从关东的江户到关西的萩城去,并不一定需要经过京都,可是大概当年血与火的记忆刺激着我,还是忍不住进入了这座腐朽颓废,同时也充满了年青人无尽激情的皇城——至于所产生的后果,当时当然料想不到。
走在下京的街道上,一股放声长啸的冲动掠过心头。然而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挥刀驰骋过的浪士们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和平然而隐约恐怖的氛围包围着我。这是我熟悉的京都吗?
“站住!”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报上名来!”
我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四名浅蓝色制服的新撰组平队士,好像随时准备拔刀出鞘。“在下,”我报上了早就拟好的假名,“是武藏川越藩士,赤尾平三郎。”
“算了吧,新左,”一个人冷着脸从我斜后方的街角拐出来,“不要再伪装了——你又回到京都,想要干些什么?!”
那是新撰组伍长岛田魁,曾经在浪士队中,我们有过数面之缘。
“哈哈,你还记得我呀,”知道瞒不过去了,我转过身,把右手按在刀柄上,同时心里却有点发虚,“不过回来缅怀一下过去的欢乐岁月而已。”
“新左,你是幕府通缉的要犯,请恕我不讲情面了。”岛田“刷”的一声拔刀出鞘,摆了个正眼的姿势。
“心形刀流吗?我还不放在眼里……”一边说着话,我突然猛然后退、转身,居合一刀,把一名身后的平队士削翻在地——必须抢先下手,否则我死在这里不要紧,如此重要的情报不能送到萩城,那日本就完了!
另三名平队士挥刀逼了上来。“加入新撰组多久了,清楚天然理心流的套路了吗?”我矮身一击,斩断了一名敌人的胫骨。
耳后风声响起,凭着这风声的飘乎不定,我知道是岛田出手了。
一个错步,避过了来刀,才一直身,突然发现不妙,我已经被逼在一个墙角里,没有退路了。“乖乖就缚吧,新左,”岛田冷笑,“凭着你是试卫馆的旧门人,也许局长会向松平大人求情,免你一死的。”
束手就擒?开什么玩笑,他明明知道我不是喜欢投降的人。我横刀胸前,游目四顾,寻找可以突破的缺口。
“哼,三个打一个吗?”突然一个声音在战圈外响了起来,接着一道刀光,向我左侧的新撰组平队士当顶劈下。
我趁机挥刀挡开岛田一击,然后向右方的平队士脸上一晃,在他躲避的时候,跳出了包围。只见,原来左方那名平队士已经倒在了地上,而站在他尸体边上的,是一个披着头发的年青浪士。
“镜心明智流,”岛田似乎有点惊慌,“你是……”
“对不起,”那年青浪士对我微微一鞠,“他们是出来找我的,结果……给你添麻烦了。”然后,他转向岛田:“不错,我就是冈田以藏。”
冈田以藏!土佐那个著名的人斩吗?我的信心徒然倍增。
岛田闷哼一声,扑向以藏。只见以藏身形一晃,岛田连退三步,左肩喷出血来,而同时,最后一名平队士惨叫着倒了下去。
“果然厉害。”这时候,几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街道的一端,出现了无数浅蓝色的身影。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拔刀指着以藏:“新撰组三番队长,斋藤一求教。”
“让给我好吗?”一个声音出现在旁边的屋顶上。我后退一步,抬起头:“总司!”
冲田总司仍然笑得孩子般灿烂。他双手缓缓地握紧太刀,对我说:“你好啊,新左大哥,我又为天然理心流创了新的奥义技呢,你看看。”话音刚落,刀举过头,从空中疾劈向以藏的面门。
他从屋顶跃下的身影,本身就仿佛一柄利刃。“小心!”我向以藏大叫。果然总司在空中变招,成为平刺法,直指以藏心口。
以藏急忙后退,同时横刀当胸,“叮叮叮”三声响过,他竟然还能好整以暇地笑着问道:“三段刺吗?听说芹泽就是死在这招下的吧。”
“是啊。”总司微笑着回答,而同时双目直视以藏,寻找进攻的良机。
众人都各自退后几步,以免被卷入这两大高手的比拼。
“喂,新左,陪我喝茶去。”突然斋藤一缓缓向我走了过来。
“下回吧,”我心里打个哆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话,猛然转身,拔腿就跑。当然,身后也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我赶紧收起太刀,从怀里摸出洋枪来,点燃火药,回身,扣动扳机——
“嘭——”烟雾腾起。我来不及去查看是否打中了阿一,只顾一路疾奔,离开了恐怖的京都……
虽然不是一路跑到萩城,可是我再也没敢停留。那天黄昏找到的桂小五郎,他立刻叫:“备马,我陪你去马关!”
来到戒备森严的马关,小五郎也不通报,直接闯了进去。城下的长屋里,高杉晋作正悠哉游哉地弹着三味线,伊藤博文闭着眼睛欣赏,而大村益次郎则窝在屋角读洋书。
“你们怎么这么悠闲?!”我喘着气,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
“等你哪,”晋作扔下了三味线,“要不然我们几个干嘛都聚在一起?”
大村也放下书,一言不发地把地图拿了过来,铺在地上。
“将军已经决定坐镇大坂,讨伐军总指挥确定为纪州藩主德川茂承公,大本营是广岛,”我手指地图,开始叙述,“诸藩兵力分作四路,分从小仓、艺州、大岛、石州,四口逼来……”
“形势非常险恶,”小五郎歪着头问晋作,“有把握吗?”
“实话实说,”晋作笑了,“我唯一担心的只有萨贼。”虽然萨长已经通过土佐的坂本和中冈,暗中实现了和解,可他仍然改不了“萨贼”的蔑称。“只要萨贼不动,它藩的兵力都不足惧。”
“我可以保证,萨摩是有诚意的,”小五郎回答,“主要是,如果他们仍然跟着幕府走,没有丝毫前途。西乡是个聪明人……此次战争,他们不会插手。”
伊藤博文道:“但愿如此。”
我问晋作:“你打算如何应对?先攻击哪一路为好?”
晋作微笑摇头:“所以四路并进,就是想让我捉襟见肘——没有关系,分兵抵御好了。”
我吃了一惊:“可是兵力对比悬殊……”
“来,”晋作大笑着站起身,一拉我的袖子,“给你看点东西。”
他所要给我看的,原来是大村一手训练的精兵,全部黑色洋式制服,扛最新式的格拜尔式洋枪。
“这也是‘鲇鱼头’的主意,”晋作叫着大村的绰号,“他说统一制服,可以提升士兵的纪律性,而且洋式制服也方便运动。其实嘛,打仗靠的士气,只要士气旺盛,指挥得法……”
我打断他的自说自话:“统一的制服,这是很大一笔开支啊。”
“该花的钱还是得花。”小五郎在一边说。
“这样的部队,现在长州有多少?”
“当然全部这样,谁都花不起钱,”晋作哈哈地笑,“这是充门面的,也不过五千多人——不过,现在藩内有新式的米尼埃或格拜尔洋枪一万一千梃、大炮三十门、铁甲军舰六艘,这才是真正的实力!”
他很优雅地对着我笑:“打赢这一仗,就完成了大割据态势,可以真正开始武力倒幕了……”可是突然之间,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伊藤博文赶紧上前拍打他的后背。
“肺结核。”大村第一次开口说话。
“什么?!”那可是不治之症啊!
晋作挣扎着,抓住我的衣袖:“你、你知道就可以了,不要告诉别人……喂,高兴吧,你很快可以看到日本美好的明天了……”
本年年底,冈田以藏被幕府引渡回本藩土佐,然后遭杀害。第二年,也就是庆应二年六月,第二次征长战争,也被称为四境战争,爆发。一连串的战斗,以长州四路全胜为终结,在战斗过程中,高杉晋作结核病发,死于军中。
短短的三年以后,也就是明治二年,十一月九日,我参加了大村益次郎的葬礼。
在向灵位鞠过躬以后,我回过头来,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的身影——“阿一?!”
“在下,”那人弯腰鞠躬,“是警视局助理警官藤田五郎。”
然而,那分明是原新撰组的三番队长斋藤一。在葬礼结束以后,我邀请他去料亭吃饭。他依旧不喝酒,只要茶。
“三年,变化真快呀……戊辰战争、大政奉还、维新……”我慨叹道。
“社会总是在变,可是人心不会变吧,”斋藤一……不,应该是藤田五郎,笑着说,“大村兵部大辅如果变了,也不会遭到刺杀吧。”
“你不是变了吗?”
“只是改个名字而已吧。我还是我。”
“我一直想问,冈田以藏当初是被谁捉住的?”
“对付高手,那是新撰组唯一的一次群斗,”藤田收敛了笑容,“总司和左之助,两个人。”
我点头:“那次那一枪,没有打中你吧?”藤田摇头:“如果没有打中我,我会继续追杀你的……在左肩,不过并不是重伤。”
“总司……”
“肺结核,死了。”
“和高杉一样啊……”
“不一样,总司还只是个孩子而已,”藤田眼望窗外,“不过在这个时代,像他那样的孩子才是最快乐的吧。死了,也好,何必要长大呢?”
我也望向窗外,天空很蓝,有白云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