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被押上审判台之前,他从未想过法庭会是一片漆黑的环境。他知道法官就在他对面摆着严肃的脸,睁着一双审视的眼睛,一双深邃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洞察他身上无数罪过的眼睛。但他看不见,这周围实在太黑了,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都无济于事,就在刚才,他还差点把身旁两名押送他的警察带着一起绊倒在台阶上,法庭响起一阵哄笑声。

今天清晨,两名警察来到他家,把他一路从居处押到法院的候审室,奇怪的是,自从上了警车,一块黑布便蒙上了他的眼睛。至于原因,他们向他解释道,只是规定。

大概行了一半路程的时候,车外下起了淅沥小雨,虽然眼睛被蒙住了,但耳朵听得见。除了雨声,耳边不再有人类活动的杂音,几声鸟啼落在耳畔异常悠长空旷,显得车内的空气更加沉闷了。车加快了速度,有些颠簸地一路直行,从此很少停下过,他判断这是行到了一片野地。

他没能看到法院的外观,也没能看到其内饰,因为直至来到候审厅他眼上的布都没有被揭下。那两名警察只是叫他坐下,那凳子又硬又冷,而且对于他来说有点太矮了,他不好意思向前蹬,只好忸怩地把腿向后蜷起来。不一会,他们给了他一口热茶喝,告诉他喝完就该上法庭了。

大概穿过三个走廊,他们推开一扇沉重的门,那门发出了生锈许久的刺耳的嘎啦声。接着走了十几步,他们告诉他审判台到了,于是帮他摘下那块遮眼布。然而诧异使他一时间忘记了迈步,两名警察催促他快上台阶,于是他带着他们绊了跤。

“法官大人,”但总算是多亏了那一路上的黑暗,他习惯得很快,于是站定后便开口了,“自我出生起我就在等你,我等了你多久,你根本无法想象,就像我现在根本看不见你究竟离我多远一样。嘿,但我还是见到你了不是么?”

他的发言是那样惹人发笑,法庭上再次响起一阵哄笑声,那两名押送警察离开后也发笑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中央,意识到自己身旁并没有律师为自己辩护,但这一点他毫不在意。

“肃静。”法官敲了敲槌子。

尽管这趟法庭之旅至此,仍显示出许多无法理解的古怪之处,但传唤他的法官那不苟言笑,严肃而认真的姿态仍使他感到欣慰,尽管他看不见。

“法官大人,我十分珍惜这次上审判庭的机会,我会如实地陈述我的罪行,一点不掺假,你只需要为它们定罪就可以了。这首先一件,要先从近的日期开始说起,三日之前,我在为一份重要文件填写信息时连续写错了四次,同事直言这世上真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我也懊悔得想直接撞死在办公室的电脑上。但同事捏捏我的肩膀,让我别多想,他说我走了该担责的就是他啦,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辞职,但我哪里是想要辞职呢,我想的是……”

一阵窃笑声从他的身后传来,这段笑声打断了他的坦白,但仔细听来,他又觉得这笑声中的讥讽味是他的误解。黑暗的环境总会增长人的疑心,一定是他多想了,他应当感谢这笑声才是,多么温暖啊,就像它的主人本人带给人的印象一样——他认出了这笑声的主人,正是那位与他负责同一项目的说他蠢得难得一见的同事。

“你的愚蠢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笑料,为何要自责呢?笑一笑就过去了哥们,没什么大不了。”那笑声的主人说。

于是他耸耸肩膀,眼睛向下瞟了瞟,抿起了腼腆的嘴唇。那话真动听,仿佛在说他和其他曾经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同,是一名不需要律师的罪犯。

“那么我就接着说下一件了,法官大人,这一件发生于一个月以前。”

“那时候公司举办了一场团建活动,郊游,我本想拒绝但不参加就得待在工位上加班……可是我是那样扫兴,聚餐的时候我把一大盘西瓜弄翻了,爬山的时候又磕到了脚踝,害得大家在山顶等了我两个小时我也没能爬上去,最后大合照的时候我被推到最中间的位置,却因为闪光灯太耀眼而闭上了眼睛。我……”

“关于这件事,我怎么想都觉得它是我无法推脱的罪过,罪过的名称是懒惰,至于罪魁祸首是我身体里居住的一只懒鬼,它一作怪,我就要犯罪。”

“懒惰!懒惰!懒惰!”话音刚落,从旁听席的最高层便传来了齐声的呐喊,声音十分稚嫩,是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们在宣泄心中的义愤。他们的谴责于他是那样受用,他眼含热泪,将双手叠在身前想鞠个躬,但又觉得那样太体面了,不符合一名罪犯的仪态,于是干脆将双手并起伸出去,做起了讨要的姿势。世界上最勤奋的那样一群人啊,他们会明白的,明白他对他们的斥责甘之如饴。

然而,他以沉默接纳斥责的这好几分钟内,审判席都没有发出审判的声音。他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并不是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全然被掩盖了。法官的力气比不上孩子们,孩子们用拳头捶着椅背,与之相对法槌的声音像敲在肉上一般绵软,孩子们的嗓音嘹亮,而法官的嗓音喑哑得不值一提。

他顿时放下手并瞪起了仍在躁动的旁听席,心焦使他将那群孩子视作了敌人,他想清楚了,他们没有资格对他指指点点。难道每一次他的自责都要被他们以排山倒海之势重复一遍么?况且,他们纵使和他犯相同的过错,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是不会被定罪的。说到底他们何时将成年人放进过眼里,如果他犯了懒惰的罪过,他们又何尝没有犯自大的罪过。

如他所愿,见场面愈发难以控制,几名警察挥着手互相招呼着把旁听席上的未成年们驱赶了出去,他们都知道,治这些小鬼的最好方法就是剥夺他们入场权。

现场恢复了肃静,他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可怜表情瞧着面前的黑暗,以示知错,以示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信服的,相信只有法官才有定罪的权力。

“我相信法官大人的沉默一定有其道理,”他开口补救起来,“也许是我将我的罪状描述得太简略了,但我自然不会让法官大人为难,所以,请让我再补充些吧。”

他环视了一圈黑漆漆的旁听席,随后转过头来眨巴了几下眼睛。

“我要坦白的是当初在求职阶段的事情,当时,我联系了在一家私企的人力资源部工作的老同学。我一见他,就着急忙慌地把简历递了出去,他一边跟电话对面的人交代,一边笑着对我说这是在餐馆,该拿的是菜单。就在前一天的夜晚,睡梦中我排练了一万遍破釜沉舟的勇气,来了现实才明白,没有一件事是不该按部就班做的。”

“你能打包票说这家的松鼠鱼是好吃的么?老同学没有让我为难,他接过我的简历,问了我一个问题。”

“‘不一定合你的口味’我泄气地回答。”

“他腾出一只手将我揽了过去,手机依然夹在他的肩膀处,接着,只是拍了拍我的背。”

“那顿中饭我们吃得很愉快,他将鱼刺吐在了我的简历上,从他的表情来看那鱼的味道还可以,至少不难吃,只是直到结账都没有人再谈求职的事情。”

“这些年,我也经常会回味起那桌菜的味道,回味那些叙旧的话题,那时候老同学在提及青葱岁月里犯下的糗事时,露出了仿佛能将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的笑容。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在出租车上我还听着一首英文歌,司机在我下车前亲切地提醒我把包拿好。我拿着包,里面还有十多份简历,往出租屋走,于是那一天就过完了。”

“但我仍有懊悔,我懊悔自打出生以来,我从来不敢跟人担保什么,就像我担保不了一道菜的味道,亦或是一份重要文件的内容正确性,担保不了我的脚踝会不会在爬山的时候受伤,也担保不了我会不会在见证我人生的重要时刻时,闭上眼睛。”

“这便是我的罪过了,继愚蠢与懒惰后的第三件。”

“但倘若我要这样说,那岂不是,那岂不是……”他突然胆怯了起来,他深知只有那正襟危坐的法官才具有裁判的资格,但心里却总有个声音提醒他应当把握住这个机会,场面越是庄重,就越不该有所隐瞒。

更何况,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岂不是,所有人都犯了软弱的罪过。”

一个月以前,拖着跛脚在半山腰上跋涉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首先是要找一股流动的清水清洗伤口,其次便是任由它这样继续与细菌共处,直至感染,身亡。

四五个小时后,他与其他所有人都下了山,总算是将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没有事,好些个人围上来安慰他,其中还有陌生人,他被那氛围深深感动了,便也不再苦涩着脸,一起去烧烤唱歌去了。没有错,他一边吃着新的一盘西瓜,一边想这么点深的伤口怎么可能有事呢,这可是在所有人的担保之内的。

三天后,他打开朋友圈又看到了一则转发的新闻,新闻上说,也是在三天前,一名男子失足从并不陡峭的山坡上摔了下去,现抢救无效。

盯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与死亡宣告的文字,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原来罪责不只是从原初的那一位身上分来,还会近到从同一时间有相似经历的罪人身上分得?他赶忙登上全国几乎所有的新闻网站,日夜不停地寻找这起“意外”的细节——他想知道,死者的脚踝上是否也有伤。

他放大每一张图片,却只得到模糊的虚影,失事者那对脚踝总是遮掩在破烂的裤腿中,即便镜头里那可怜的人儿整个身子都被血濡湿,脚踝却仍蜷缩在阴影里不肯露面。

一定是有的,是从他身上分得的罪责,尽管他的眼睛看不见。从这以后,他悄悄往公文包里塞了一把水果刀,每到休息时间他便到厕所隔间,揭开敷料,用刀划向那未痊愈的伤口。他多次瞧见那血肉模糊之处显现出圣谕般的金色,那也是爱的颜色,世上最甜蜜的爱莫过于为一个人保留一份永不消隐的罪过,而他坚信他会借着这道难看的伤口被法官传唤。

那神圣律法定会带给他最为公正的审判,那最为严厉之判词也要从那最威明的口中说出,说他自出生以来的罪责总被身边人与自己含糊其辞,一笑带过,侥幸规避过去,然而责分得出去罪却不能,即使是在上法庭前,他仍旧将刀藏进了鞋底。

“我一直都在等一道金色的光芒,那一定是如阳光般照彻人心的光芒,我也认为,那一定是您的判决,法官大人。”

话音一落,庭内如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众人紊乱不一的呼吸,而后,还催出了不满的闷哼声。他却没有觉察出旁听席上的这般异样,依旧陶醉在自己的构想的实现中。

“我爱着所有为我分担罪责的人们,”于是在陶醉之中,一场准备良久的演说开始了,并且当真是包含着演说人的深情,“我感激他们关怀的笑容,我总是被他们的善意环绕,是他们教我忘却痛苦。但我无论如何忘记不了死,教义上说,死自那一人犯了罪之后便分到了我们身上,一直以来,我羡慕那些身上有死却已遗忘的,从羡慕到嫉妒,从嫉妒到发狂……瞧瞧我都催生过什么可怕的情绪,但如今我为他们的遗忘而高兴,因为我寻得了人间唯一的真谛。请看吧,我对世人的爱。”

说着,他将裤腿挽起,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来。那伤口似被野兽的爪子撕扯般深邃,皮肤、肌肉、脂肪与骨头,层层组织都被碾压在一起,组成一个生动的微笑。这份爱像是一股原始的冲动,使得全身上下的鲜血义无反顾地涌到此处来,就是这爱令他的脚踝奇迹一般地没有坏死。天啊,他为了这一刻做了多久的准备,每天若无其事地上班,即使生出过因自己的愚蠢而一头撞死的想法也挺下来了,因为他必须将这道伤口留到今天。

当然也是因为身边有那位专门来到法庭安慰自己的同事,他想。

接着,他想起那些被赶出去的未成年们。真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啊,让他们明白宣泄愤怒并不算勇敢,现在他要做的才真正称得上勇敢。那些孩子们离死离得最远,也因此记死记得最清晰,还不懂得保持温暖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于是这也刚好是个教会他们抛却自大,温和待人的好机会。不过,孩子们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他们一旦被赶出去,定是找不回来了。

“法官大人,以及旁听席的所有同胞们,”一切准备就绪,他整整衣领,开始进行演说的收尾工作,“我已坦白我的最深的罪孽,不仅如此,倘若你们承认人生而软弱,我会将这份罪责全部承担下来,因为倘若这罪便是引死渡至人间的源头,人类繁衍至今,自那原初的一位发现它起,已不加约束地流了太久,流得太过分散了。现在我又重新发现了它,作为这世上的第二个,便由我来将它收束回来吧。”

如果自己是现场的众人,一定会被此番言语感动,因为他是这样知恩图报,即使所有罪责加起来会令他万劫不复也无妨,尽管仍有些惧怕,但他绝不会因此而懊悔。然而,在他还未从这复杂的心情中缓过神来之时,一杆标枪就从旁听席上掷了下来。这标枪头是那样尖锐,正正刺穿了他有伤的脚踝,他因疼痛哀嚎一声,旋即跪倒下去。

“别听他胡说!”前排的听众最先愤然站起,指着审判台满怀怒气地为自己申辩。

接着又有一杆标枪朝他扔来,他感受着那穿透而来的不加掩饰的恶意,不可置信地叫喊着,与此同时那脚上的伤使他疼得直发昏,只好艰难地在审判台上翻滚着,标枪从他的身侧擦过,又吓得他几近晕厥。

这时间里,有人骂他畜生,只会血口喷人,有人则文明些,说他是中了什么妖魔邪道,胡说八道……他泪眼婆娑地望向那骂声的来源,胃里翻涌出一股极大的酸楚,他怎么咽也咽不下,只得狼狈地把它们一股脑全吐在了地上。

那些畏缩在黑暗中的人们啊,别再躲藏,别再让黑暗掩盖你们的面庞,他想这样说,但嘴早已被呕吐物堵满,说不出话。

又有一杆标枪刺中了他,这一支射穿了他的腹部,他再没有挣扎的余地了。他的眼泪也已流干,那双血丝布满的干涸的眼睛不再看向高处的听众,而是转向了令人失望的,只会敲槌子,重复着懦弱的“肃静”二字的法官。

原来直到临死前,他都不能见到法官的真容,那遮遮掩掩的威容啊,好似在告诫他说他从来没有面见的权利。

他就这样闭上眼睛静静躺了一会,任凭人们的言语摆布他,可是心头还是不由得涌上一股委屈,一个月以来亲手用刀子划割伤口的痛苦却令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想起来了,他应是最能忍耐痛苦的,于是他像一名揭竿而起的反抗者一样发出了最后的怒吼,鼓足了最后的勇气,拖着被血浸湿的身躯,咬紧牙关朝审判席的方向爬去。

背着枪的警察察觉了他的意图,却依旧站在原地打着呵欠,对此无动于衷。几名听众却惊诧起来,怀着莫大的恐惧似的,一边发抖一边一个劲地喊着法官,法官,其中一位甚至急得想要跳下来。

“大家不用害怕,法庭可是最讲究律法的地方,”突然,他的那位同事毅然站起了身,那笔挺挺的身形和大义凛然的气势给了许多人安慰与信心,“法官大人和警察大人们,还有地上那条蠕动的臭虫,我有一则真正的罪状要陈述,是有关那隐秘的宗教信仰。”

“据悉,地上的那位,噢,也就是犯人,他在三年前加入过一个名叫‘真理教’的邪教组织,还请法律为真正的罪,量刑。”

全场再次沸腾,一片哗然之中,他却连惊讶都顾不得了。多么熟悉的检举声音啊,是叛徒的声音,但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这叛徒检举自己时的神情。

“法官看吧!前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全是犯人的含糊其辞,是避重就轻,是狡辩。”

“你看我就说,犯人中邪了!”

“我可算明白了,现在的才是要认真听的,法官大人您可认真听啊。”

“好了好了,同胞们,喧嚷到此为止,”检举人摆摆手,露出一贯的平事的笑容来,“难道法官大人会不知道什么才是需要听的么?大家伙就先别给世上最为英明的法官大人添乱啦。现在起,我会献上犯人传播邪教的罪证,这些证据都是我在他的电脑上搜集得到的,千真万确。”

令人作呕,真是令人作呕的谄媚声音,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直可惜不能站到叛徒面前向他吐吐沫。他想起来那天的情形来了,他从卫生间回来看到叛徒趴在他的工位上,他问他在干什么,那叛徒的背影似乎抖了一下,随即打翻了他桌上的一盒棉签。

“三年来,犯人与邪教头目的交谈记录我都调取进了这个U盘里,从聊天记录可知,他在许多事情尤其是基地搬迁方面给了对方很多资助,除此以外,犯人与邪教成员们的几张合照我也放在里面了。刚正不阿的明察秋毫的法官大人,还请您过目。”

他可惜自己已笑不出声,否则一定要在爬到审判席之后大笑着告诉他,法官大人正在睡香甜的大觉呢,或者老糊涂了,早已不明事理到口水流了满嘴的程度。

“那律法中只有罪没有恩典,藉着恩典来的,是灵魂从罪中得到医治,世人口中的言语尽是罪孽诡诈,与智慧善行已经断绝。”

三年前,是他刚刚入职的年份,他从未向谁夸耀过自己酒量好,然而工作群里却一传十,十传百地传起了自己千杯不醉、千杯不吐的谣言。

某一天,在日常接了陪酒的任务后,果不其然他陪领导们喝了个烂醉,从餐馆走出,他向街上的路人讨要塑料袋。否则我就要吐到树坑里了!他用含糊的声音向陌生人哀叹,但无人在意一个突然靠过来的醉鬼口中的什么环保什么卫生。他蹲下来哭了,蹲在即将充斥他的呕吐物的树坑里,在那街灯照不到的地方,他像一截刚刚被砍伐下来的树桩,静静地依偎在路边的榆树旁。

但他没有吐到坑里,还是有一个陌生人递给了他塑料袋。那人取出袋子里的几串葡萄,蹲下来将塑料袋递给了他,待他收拾好自己的呕吐物,还递给他几张卫生纸以便他把嘴唇也擦干净。见他总算不再为肚子里的恶心的酸胀感而窘迫,那人先是笑了笑,接着从胸口摸出一张名片,作为最后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是邪教。他身体打一个冷颤,手却自然地接过那张名片,仿佛并不为难似的。死降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不在场,任谁都知道他的死是有人代为接过的,可他却那样容易地接受了,他从未感到怨恨,因为他坚信自己也犯了错。既然死从罪中得,自己的罪又是那样确凿,那死还有什么值得怨恨的呢?既然伸出了手,用那双讨要的手不怀疑心地接过了善心,此刻也应该不怀疑心地接过这份诱惑。

临别前,他和那人握了握手,从树坑中站起身后,告别了令人不再像人的窘迫与惧怕,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面容是那样熟悉、可亲,挂着叫人收获宁静的微笑。

之后,他将这名片夹到了一个装满废卡的卡包里,又放进了家中有锁的抽屉。“真理教”,他反复咂摸着名片上的教义,终于在某一天,他将它从卡包中抽了出来,只身前往了那上面印有的地址。

那地址是一片荒野里的废弃仓库,他的电动车将将好骑到仓库门口便没电了。几分钟后,从仓库中走出一人,那人说由他来负责接待,而这接待人便是那天给他塑料袋的那个男人。

他跟着那人的背影一路向前走,拐了三个弯,他向对方感叹这基地真是大。

“不过是间废弃的仓库而已,但稀得它足够大,”那人说着稍稍停顿了下,“所以现在是许多教友们晚上睡觉的地方。”

几滴陈旧的雨滴从仓库棚上滴落下来,滑到他的鼻尖上,令他感到一阵酸涩。

“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人,我们建立这个教会,主要就是为了帮扶他们。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在胡扯,这世上还没有哪个邪教组织敛财是为了做公益的,但信仰是无价的,这是我们每个教友都相信的事情。为了信仰而活着的人们,只在乎这条身躯能为信仰保留到什么时候,保留需要钱,要么,谁在乎什么会费,什么钱不钱的呢?”

见他没有发表意见,那人接着说:“我也不强求你第一次来就交会费,把你困在这里几天几夜的事情也不会干,今天只是带你参观一下,以及传播一些最浅显的教义而已。”

说着,那人旋开小蜜蜂的按钮,拍了拍领子上夹着的麦克风,换了个颇为严肃正经的语调。

“这墙上刻着的,都是我们的大师悟出的真理,这里每下一次雨,真理都会因为墙壁渗水而变模糊,所以有部分教友的工作就是一遍遍用尖细的树枝,将它们再描刻一次,这项工作的工资是一天一百元。”

“至于这里,是大师授课的会堂,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间宽敞些的教室。那些个席位上不仅会坐我们的教友,还有我们要宰的冤大头们,他们是这世上一顶一的蠢货,根本参不透我们的教义,但教会离了他们是万万运作不了的。”

“那边那个讲台,就是大师授课的地方了。他和我不一样,即使是授课也不需要小蜜蜂,传播真理按理来说是不需要任何工具加持的,但很抱歉,由于我最近得了气管炎,所以才戴了这样一个东西。”

“继续我们的讲解吧,刚刚借着大师我们说到了真理的第一个特点,无需借世俗功利的力便可以传播,并将种子种到人的心里去。而这真理的第二个特点,是不假。这‘不假’二字不是在对真理的‘真’字进行解释,也就是说,不假,不是指我们的道理是永恒而不可推翻的,而是指我们的教义全部来源于真实的生活,而不是假的生活。”

之后,那人带着他看了教友们的被褥存放的地方,看了教友们诵读、誊写教义的地方,最后,他与几名教友拍了合照。

“如果你想走,现在便可以走了,哪怕将今天所看到的东西全部忘掉也没关系,但只记住一点,永远不要无视人的苦难。”

那人将他送回至仓库门口,指了指停在门旁的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电动车没了踪影,他连苦笑都发不出来了,问那人,在他们教会讲解一天的工资是多少。也是一百,都是一百,那人说。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来,递给了他,便骑着自行车走了。

那之后,他加了教会联络人的微信,缴过几次冤大头级别的会费,听了几次大师的课,深刻地体会到了那嗓音的洪亮程度,即使在最后一排仍能受到真理的教导。坐在他旁边的教友跟他分享,说即使是大师年轻时候也寻死过,当时是一头撞在了街上的树干上,所以眉骨那里才有疤。

直到三个月以前,联络人向他发了一则信息,说他们被执法部门盯上了,现在不得不搬迁基地了。搬迁到什么地方?他问联络人,联络人说不知道,还没有物色好地方,因为他们的资金有限,所以和那些有主的地儿没得聊。

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们了,联络人说。他问对方具体缺多少钱,对方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跑路,他的心里闪出这样两个字来。别怕,他安慰对方,随即跑去银行给组织里几张不同的卡都转了一万块钱。

“也许还没有到绝路,我们还会见面的。”这是他发给联络人的最后一条信息。

匍匐了这么一阵,来到审判席后,他才察觉到这法庭的地上竟有这么多尘灰。他将手臂支在台子上,勉强站起身来,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能揭开此地的法官的真面目了。他先将手放到那脸颊上,凉的,再将手放到那鼻子下面,没有气,人是死的。

死人……法官是死人。他用颤抖的手在那死人的脸上摸了个遍,从脸颊到嘴唇,从鼻子到眼睛,最后是眉骨,摸到眉骨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失望到极点,不会再流泪了,可他还是哭了出来,因为这次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哀伤。

“大师!”他认出这是大师了,因为大师的伤就是在那眉骨上。

“这是,这是,这是您的讲台啊……”他抱着那红木做的讲台不撒手,血液从眼眶流了出来。

“大师!你们听见他喊大师了!”叛徒兴高采烈地喊起来,这是无疑的,他已胜利在望。

警察瞥了那欢喜雀跃的傻子一眼,提着枪朝审判席走去,而他还倒在那里哀叹着大师的命运。你成了他们的傀儡了,你成了他们的傀儡了,他只是这样哭着。

“现在律法判你有罪,法官大人,请量刑吧。”警察站到他的头侧,举起枪对准了他的头颅。

恍惚中,他看着额头上的那黑洞洞的枪口,不肯闭上自己的眼睛。啊,这儿真就是一个大教室啊,他的耳旁响起了少年时母亲的斥责来。

“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呀!你不要活好了!”

那个唯一有资格叫他去死的人,那个唯一试着给他许诺与担保的人,那个在他少年时代无数次揪他的耳朵大声地把咒骂灌进去的人,在其他同学和同学家长都在的,嘈杂无比的教室里,流着眼泪,这样说着。

请为我流泪,妈妈,请为我的不争气而流泪,为我的必死而流泪……与此同时,那傀儡被看不见的丝线控制着手臂,将法槌向下猛地一砸。这下,那傀儡也会说肃静以外的字了,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呢——是从天上来的,说的是“死罪”。

“砰”的一声,枪子在他的脑门上开了个洞,血液从洞中汩汩流出,在那伤口的边缘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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