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宋沉稳那一年,毛绿嘉刚满17岁,对一个少女来说,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然而花儿一样的毛绿嘉并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与呵护,反而被生活这个流氓辣手摧花。
起先毛绿嘉并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命运这种东西。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人生已经被命运这个顽劣的小儿扒拉成了一副烂牌。
先是毛绿嘉的父亲毛有利在酒厂做临时工,搞焊接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废弃的酒池里,二氧化碳中毒而死。
由于是单独作业,等人们发现毛有利的时候,毛有利已经全身青紫肿胀,死去多时。
接着,毛绿嘉那徐娘半老的继母显然不肯在毛家这个坑里搭上后半生,她将为数不多的赔偿款席卷了大部分,抛下重度老年痴呆的毛奶奶和即将念高三的毛绿嘉,一夜蒸发,不知所踪。
虽然毛绿嘉自觉她在父母离婚的时候,长大了一回,在父亲再娶时又长大了一回,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长大了,哦不,是成熟了。成熟得快要烂掉了。
一定是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吧。
不然没有办法解释,是谁的手在执着地、一步步地把她的生活往烂泥里推。
为什么别的孩子能整天被妈追着穿秋裤,被爹盯着不许早恋,而她毛绿嘉却要被陆续拿走妈,又拿走爹,变成一根野草一样没人管?
哦,像野草倒还好了,虽然没人管,倒底还自由自在,没有负担。她毛绿嘉还有一个老年痴呆的奶奶“嗷嗷待哺”呢。
毛绿嘉那几天里思前想后,最后去银行里将可能是继母良心发现、没有全部取走的父亲的死亡赔款余额取了出来。
虽然剩下的这点钱连赔偿款的零头都算不上,但是聊胜于无,好歹够毛绿嘉找了一家还算可以的老年公寓,把奶奶送了进去。
各种手续折腾完已是傍晚,毛绿嘉茫然地在街头转了几圈,从兜里掏出银行的单据,看了看上面一个手的手指头数得过来的余额位数,她决定,管他妈的,先去路边摊吃一顿烧烤再说。
这个小城的人们是有多爱吃烧烤,一到夏天,太阳刚一落山,大街小巷但凡有一点点空档的地方,就会摆出来一个烧烤摊,大的二三十张小桌,配些塑料方凳,小的就一两张简易的桌子,配几把小马扎,各自为营,莫名和谐。
她一眼就看中了宋沉稳的烧烤摊。不大,也不小,五六张桌子,凳子不是塑料的,而是四四方方的小木凳,一看就很稳当。
2
毛绿嘉在宋沉稳的烧烤摊上,挑了一张最小的桌子坐定之后,就扯着嗓子喊,“服务员,点菜!”
哪里有什么服务员呢。这个摊子统共就只有宋沉稳一个人在打点。洗菜,切菜,穿串,调酱,抹酱,烧烤,上菜,收钱,撤桌,都是宋沉稳一个人搞定。
好在,生意不是很火。五六张桌子,基本上,上客率只有一半,一桌来了一桌走,宋沉稳踩着凌波微步,化身千手观音,偶尔来个乾坤大挪移。
一个不大不小的烧烤摊,竟然让他给打理得井井有条。
毛绿嘉那天在宋沉稳的烧烤摊上,点了一份香茅烤鱼,一份烤茄子,一份烤香菇,一份烤金针菇。
毛绿嘉还点了一瓶山城啤酒。十七年来的第一瓶啤酒。
毛绿嘉本来准备点一瓶科罗娜的。她觉得科罗娜的包装更漂亮,更适合女生。
但是菜单上没有。只有山城啤酒,这个城市本地产的一种啤酒。
宋沉稳上菜的时候打量了毛绿嘉一下。那天毛绿嘉没有穿校服,穿的是一件灰绿色的T恤,高挑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T恤里像个衣架子。
这个女孩子的眉头皱得,十八瓶啤酒都化不开。宋沉稳心想,肯定不是失恋就是失业。
事实上,并没有用到十八瓶啤酒。喝完第三瓶的时候,从没喝过酒的毛绿嘉就已经晕晕陶陶了。
好在宋沉稳的摊是是四四方方的小木凳。要是那种高脚塑料凳,说不定毛绿嘉已经轰然倒地了。
有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在旁边的桌子撸串,斜着眼看了毛绿嘉好几次。
宋沉稳看在眼里。过去给小青年上菜的时候,他装作很鄙夷的样子踢了一下毛绿嘉的凳子,“喂,陈有希,又他妈失恋啦?每次跟男朋友吵架就来老子的摊上胡吃海喝,假装失恋给谁看,一会儿还不是乖乖被哄回去。”
小青年一听是老板熟人,觉得无趣,把目光收回来投到了路边穿着热辣的女郎身上,不再瞄毛绿嘉。
那天毛绿嘉一直在桌子上趴到宋沉稳收摊。
宋沉稳拍了毛绿嘉十几下,毛绿嘉才有点反应。
“收摊了!”宋沉稳几乎是用吼的。
“哦。”毛绿嘉迷迷瞪瞪的。
“你住哪儿?快回家吧。”宋沉稳被毛绿嘉那迷蒙的眼神搞得心软了一下,换了个好点的语气说。
“好。”毛绿嘉回答,站起来准备走,但是脚下虚浮,又颓然坐了下来。
“你还没结账。86块。”宋沉稳又说。
“哦。”毛绿嘉低头在包里扒拉半天,好容易掏出钱包,又在钱包里扒拉半天,递给宋沉稳一张五十块的人民币。
“一共86。”宋沉稳大声对毛绿嘉说,但是下一秒他又自己嘟囔说,“算求了。”
“结完了,你走吧。”宋沉稳对毛绿嘉说道。
毛绿嘉倒底还是站了起来,对着马路上招手叫车。对面有几个在路边闲遛的人停下脚步望了过来,明显在看热闹。
一辆路边趴活儿的私家车此时发动了,貌似要过来接毛绿嘉这一单。
宋沉稳借着街灯的光看了看驾驶座上顶着一头黄毛的司机,几乎没有思索,当下搀着毛绿嘉拦了一辆正好驶过的出租车,一起钻进了后座。
3
那一晚,宋沉稳把迷迷瞪瞪但还能说得清住址的毛绿嘉送回了家。
把毛绿嘉扔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的旧沙发上时,宋沉稳一眼看到上面那套“S城XX高中”的校服,L码,符合自己拖着的这个烂泥一样的女醉鬼的身型。
擦。宋沉稳心想,真是大意,竟然卖酒给一个女高中生,还卖了三瓶。
宋沉稳把毛绿嘉扔到沙发上,顺手又把垃圾桶给她放在头边,环顾了一下没有人气儿的房子,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毛绿嘉家。
谁知第二天摆摊的时候,宋沉稳又看到了毛绿嘉。
这一次毛绿嘉换了件浅绿的T恤,还是宽宽松松,像个挂着衣服行走的衣架子,配上昨夜宿醉后有点苍白的脸色,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这一次我不会再卖酒给你了。”宋沉稳不等毛绿嘉开口,一口回绝。
毛绿嘉看着眼前这个一个人忙里忙外,像个千手观音的男子,想起一些昨夜的片段。
“今天我不喝了。”毛绿嘉说。
“那行。你要吃烧烤?”宋沉稳一边手脚麻利地支桌子,一边问。
毛绿嘉帮他把小方凳一一摆在桌边。
“不吃。我来给你昨天的钱,烧烤钱,出租车钱。”毛绿嘉说。
“烧烤钱你已经结过了。”宋沉稳停下手中的动作,“出租车钱嘛,没必要,你家那个小区离我住的地方不过两百米远,我自己也是要打车回去的。”
当然,宋沉稳住的地方离毛绿嘉那个小区远不止两百米,而基本上是南辕北辙。“那么晚了,公交车都没有了。”似乎为了让自己的理由更站得住脚,宋沉稳又补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雇一个人帮忙?”毛绿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摆完凳子,看着宋沉稳支完桌子支烧烤架,支灯箱。忙忙碌碌的男人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何况宋沉稳其实长得端端正正,本来就蛮耐看。
“以前我女朋友跟我一起摆摊。”宋沉稳把十来个调料罐子拿出来,在烧烤架右侧的台面上一字摆开。
莫名其妙地,毛绿嘉想起一个模糊的名字,陈又希?陈雅希?陈有希?陈妍希?
“她人呢?”毛绿嘉问。
“上大学去了。”宋沉稳说道。
“她跟你分手了?”毛绿嘉莽撞地问。
宋沉稳看了毛绿嘉一眼。没有做声。但是低下的眼睛里黯然一闪而过。
毛绿嘉问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鲁莽。这也太交浅言深了。
“以后我来帮你摆摊。你就当请小时工,按小时给我算工资就好。”毛绿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毛遂自荐道。
“不用。”宋沉稳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请高中生当小时工。”
毛绿嘉笑了。
“这个呀,你别担心,我这学早就决定不上了。我现在是光杆司令,谁也管不到我。”
宋沉稳神色复杂地看了毛绿嘉一眼。
毛绿嘉以为宋沉稳不信,就说,“真的,我爸上个星期出事故死了,我继母卷钱跑路了,我奶奶老年痴呆,我昨天刚找了一家敬老院把她送进去。我是真的没有人管,而且你放心,我已经十八岁了,你雇我也不算雇佣童工。”
宋沉稳看着毛绿嘉,这一堆接二连三的人间惨事,在她一个小姑娘说来竟然这样不动声色,天知道是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才换来的。
宋沉稳瞬间觉得自己被青梅竹马的初恋甩掉这件事,也不是那么悲催了。
“你暑假期间可以来帮我。但开学了你还是回去上学吧。”宋沉稳松了口。
毛绿嘉很开心。
管他呢,开学之后的事,开学再说。
4
毛绿嘉在宋沉稳的烧烤摊开开心心地当了一个暑假的跑堂小妹,洗菜,切菜,穿串,摆桌子板凳,点菜,上菜,结账,什么都干。
但是宋沉稳从不让她亲自烧烤食物。
“擦,你这烧烤有什么祖传秘方不成。”被拒绝得多了,毛绿嘉有点悻悻。
宋沉稳并不搭话。他还记得以前陈有希从不走近烧烤架。
“烟熏火燎的,对女生皮肤不好。”陈有希说过。
宋沉稳看了看面前毛绿嘉那白皙的脸蛋儿,将烤鱼上升腾的烟雾向自己这边扇了扇。
九月份开学之后,毛绿嘉被宋沉稳赶回了学校。
但是毛绿嘉根本没心思上课。她的成绩本来就一般,这下更是一滑再滑。
等到高三下学期第一次摸底模拟考试,毛绿嘉考了个五百多名。
而她们学校应届生加往届生,一共也就六百人左右。
宋沉稳有点沉不住气了。
毛绿嘉再去宋沉稳那儿的时候,宋沉稳就没有好脸给毛绿嘉看。
然而毛绿嘉并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了老板,最近生意不好?”毛绿嘉嬉皮笑脸地问道。
“放心吧,等高考一结束,你生意就好了。那时天儿就热了,晚上出来晃荡的孤魂野鬼也多了。”毛绿嘉安慰宋沉稳。
宋沉稳甩出一句,“要你管!”
然而毛绿嘉还是管上了。有一天本来该是晚自习的时间,毛绿嘉居然领了一帮同学过来吃宋沉稳的烧烤。
开门就是做生意,宋沉稳也没好把一帮人轰走。
“宋老板家的烤鱼最好吃!鱼都是宋老板的乡下亲戚从河里打捞的,绝对绿色,绝对原生态!”毛绿嘉向大家推荐。
“那就来十条!”一行人中一个头发被摩丝喷得支棱八翘的男生大声说。
“再拣他家好吃的点,一样来十份,我们十个人,一人一份,然后来十瓶啤酒!”那个男生最后冲宋沉稳说。
“我不卖酒给在校生。”宋沉稳说道。
“我操,还有这么扫兴的老板!”男生不可置信,望向毛绿嘉,意思是说看你挑的地儿!
毛绿嘉笑着打圆场,“宋老板是业界良心,是S城最有原则的烧烤摊老板!”
“我去对面的小卖部买酒,冰镇的,你们先吃着!”说罢,毛绿嘉就要朝马路对面跑去。
宋沉稳拉住她。
“差不多就行了毛绿嘉,赶紧吃完给我回去上自习去!”宋沉稳压着嗓子说道。
“我自己有分寸。”毛绿嘉挣脱他,跑去拎了十瓶啤酒过来。
酒拎回来了,然而桌上并没有菜。
宋沉稳罢工了。
一伙人僵在那儿。
那个头发支棱八翘的男生说,“真他妈扫兴,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走,毛绿嘉,咱们去别的摊儿吃去!”
那男生说着就去搭毛绿嘉的肩,却让宋沉稳给一手拨了下来。
“干啥呀?想打架呀?!”男生毛了。
“得了得了!”毛绿嘉拉开这个男生,对宋沉稳说,“不就是高考吗,我保证考个大学给你看不就得了,这么凶干啥。”
“就你们这样,就你这样,能考上大学老子手掌心煎鱼给你吃!”宋沉稳没好气地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毛绿嘉的事。但是看到毛绿嘉这样混日子,毫无临考的紧张感他就生气。
“我真不知道,你他妈怎么就这么执着,非要要让我考大学!”毛绿嘉在一帮同学面前被伤了面子,也火了,“我爹妈都不管我这个了,你凭什么管我?再说考上大学有什么好?你女朋友不是考上大学就把你甩了?!”
宋沉稳猝不及防被扎了心。
“滚!都他妈滚!都他妈给我滚!”宋沉稳咆哮道。
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有事。大家互相看了看,陆续悄不做声地走掉了。
毛绿嘉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看了看烧烤架上空燃的木炭,看了看一旁铁青着脸的宋沉稳,想说什么,却又终究什么也没说,走掉了。
5
再回去宋沉稳的烧烤摊,已经是高考成绩出来之后。
毛绿嘉考得不算好,也不算差,过了本科线,收到了一个二本大学的通知书。
毛绿嘉揣着通知书,在夜幕降临,大街小巷的烧烤摊上线的时候,去找宋沉稳。
然而宋沉稳摆摊的地方空空如也。
宋沉稳和他的烧烤摊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毛绿嘉当时心想,擦,这也太小气了吧?怎么吵个架就搞人间蒸发?宋沉稳你还是个男人嘛!
然而一天来看,这地方空空如也,两天来看,这地方还是空空如也。三天,四天……都是空空如也。
毛绿嘉慌了,感觉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魂魄。她一遍遍打宋沉稳的手机,但都提示已经停机。
一直到毛绿嘉收拾行李,坐上火车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她也没有联系上宋沉稳。
一直到毛绿嘉四年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成了一名穿短裙,踩高跟鞋的小白领,她也没有联系上宋沉稳。
这么多年了,毛绿嘉一直期待能和宋沉稳重逢一次。
毛绿嘉不止一次想象过重逢宋沉稳的情形。为此她一直没有谈恋爱。
不知道宋沉稳倒底有没有变得名副其实地沉稳一点。毛绿嘉想。
不管怎么样,如果有机会跟宋沉稳重逢,她一定要喊他手掌心里煎一条鱼给她吃。
然而宋沉稳在她高考的那年夏天,摆摊时遇上一群小流氓欺负深夜下晚自习的女学生,上去劝架时被小流氓围殴一顿,让人给扎死了。
这是毛绿嘉有一年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时,无意当中听人说起的。
“你们知道吗,据说被几个人按着捅了十多刀,死得很惨……就是当年我们去吃烧烤,死活不卖给我们酒,还轰我们走的那个人哪,人倒是个好人,可是脾气那么爆,就是很容易惹祸啊……”
毛绿嘉当时就愣在那里,脑子里真空了几秒,等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叫宋沉稳手掌心煎鱼给她吃了。
这么一想,毛绿嘉的眼泪就刷刷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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