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黛玉最美最可爱的一个动作在第五十二回。当宝玉提议要咏水仙腊梅时,黛玉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做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把两手捂起脸来”。
每次读到黛玉捂脸这个情节,便发自内心地觉得美和可爱,如同被莲叶遮盖的水莲花,欲掩还羞,让人心醉不已;又如同一个可爱调皮的小女孩,捂着红扑扑的小脸,狡黠俏皮地透过手指缝拿眼睛瞄你。同时,黛玉的话和捂脸都意在宝玉,更让人觉得宝黛二人心照不宣的情谊和旁人难以超越的亲密感。
我们通常都是和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开玩笑。纵览《红楼梦》前八十回,我们常见黛玉和宝玉打趣拌嘴,却难见“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宝钗和宝玉开玩笑。纵然与个人性格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彼此不熟。宝玉和宝钗间,更多的是一种敬重和客套;宝玉和黛玉则是一种两小无猜的欢喜冤家。
面对黛玉的奚落和捂脸,非常了解黛玉非常识趣的宝哥哥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一对有爱的小情侣画面就这样跃然纸上,仿佛空气里都流动着欢快的因子。
这时宝钗插了进来:“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个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时常觉得宝钗和宝黛二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也get不到他们的笑点。宝钗一讲话,便是一副长辈般的语气和姿态,瞬间打破两小无猜的逗乐画风。
前八十回中,每每宝黛二人进行完拉近彼此关系的对话后,下个场景常伴随着“宝钗来了”,紧接着宝黛二人的谈话便戛然而止。宝钗似乎永远也融不进他们的谈话:所以当宝黛二人为“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彻大悟时;当宝黛一起葬花,共读《西厢》时;当宝黛传旧帕诉衷情时;当宝黛一起商讨晴雯的祭词时……宝钗永远游离在画面之外。
宝钗猜不到宝玉会在王熙凤生日这个热闹的时刻去悼念一个跳井而死的丫鬟金钏儿,也不会想到宝玉会因为刘姥姥随口编造的茗玉姑娘的故事而上心,更不会理会宝玉为一个丫头晴雯而写祭文……这些黛玉会想到,因为她理解宝玉,和宝玉心有灵犀,所以说黛玉是宝玉的精神知己和灵魂伴侣。当宝玉不知道如何回复妙玉时,他会自然而然地找黛玉商量,因为他知道宝钗会数落他,而黛玉却是他可以商量,分享的人。
受影视剧影响,大家总觉得黛玉“前脚来了”贾府,宝钗“后脚就到”。其实在书里是有时间略写的。黛玉初来贾府是五六岁,宝钗出场时是十三岁。宝钗比宝玉大两岁,宝玉比黛玉大一岁。所以宝钗来贾府时,黛玉已经在贾府待了好几年了。后文宝玉也对黛玉说,他和黛玉是“从小一起长大”,而宝姐姐是“后来的,我岂有因他疏远你的道理”?那种从小一起长大(宝玉和黛玉一同住在贾母处)的“郎从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更是不可替代的,更何况宝黛前世还有着“三生石畔”的前世情缘。
宝玉黛玉有着许多共同点:他们同样爱花,宝玉会因“才病了几日竟把杏花辜负了”而懊恼,黛玉会担心“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他们同样爱护身边的女仆,视她们为姐妹,所以怡红院里的晴雯可以飞扬跋扈,潇湘馆里的紫鹃可以批评黛玉,而宝钗身边的丫鬟却依然恪守着主仆之分;他们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怀有着大爱,宝玉会在宁国府做客时“担心画上的美人寂寞,要去陪陪她”,黛玉在做五美吟时,亦是用“新鲜清凉的瓜果”来祭奠这些历史上的美人……
宝玉得到好的东西,会想到黛玉:如北静王送他的串珠,他会留着等黛玉回来送她;元春发节礼,宝钗分赠薛蟠带来的东西,宝玉第一个想到的是黛玉分到了什么;知道黛玉喜欢喝王熙凤送的茶叶,他会在自己大病初愈后立刻派丫鬟给黛玉送去……通常对一个人的关心是通过小事体现,这些事宝玉无数次地为黛玉做,却几乎没有为宝钗做。
“诗言志”,诗反映一个人的情感和价值观。宝玉无数次地为黛玉的诗歌喝彩,因为他赞同黛玉的诗歌所传达的美学和价值观。当李纨判定黛玉的诗不如宝钗时,宝玉更是据理力争,力挺黛玉。
黛玉和宝玉之间从未有直接的情感表达,但是他们的情谊体现在点点小事上,体现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上。
每次集体活动后,宝黛常会单独说会儿话,最喜欢五十二回: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最好的感情不过如此,两个相爱熟悉的人之间,连语言都成了累赘。同一回,当赵姨娘扫兴闯入时,黛玉“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能读懂彼此的眼神,亦是读懂彼此的深情。这些,是宝钗远不能及的。
有时多希望《红楼梦》就停留在这些温暖的小事上,宝黛的结局就在这些温暖的小事中细水长流。多数读者会以宝玉最后娶了谁作为三人最后的结局,但于宝黛而言,这些温暖的心心相印,早已胜过了世俗的结局……宝钗并非不好,而是她本不适合宝玉,一个“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山盟”的宝玉。宝钗倘若能觅得一个以功名利禄为业的翩翩公子,想来也成就佳缘。
命运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将两个相爱合适的人活活分开,将两个不适合的人硬生生地安排在一起,“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无论是曹雪芹原意还是高鹗续书,终逃不了黛玉早逝,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结局。苦了黛玉,苦了宝玉,也苦了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