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火柴

自从离家出走那天起，我就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梦里我总是在划燃一根火柴，火柴熄灭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我便害怕得醒过来。醒过来的世界依然是漆黑一片。人的眼睛习惯寻找光亮，我顺着仅有的柔和光线扭过头，看到一盏油灯挂在桅杆上，油灯下是流浪水手，他右手掌舵，左手拎着一瓶酒，他喝得摇摇晃晃，船也摇摇晃晃。

我问他：“我们到哪儿了？周围黑乎乎的。”

流浪水手回答说：“我们在天上，在星河里，去往下一个灯塔。”

我爬起来跑去船舷边，探出身子往下看，地上并没有灯火辉煌的城市，只有一根根火柴，稀稀疏疏缀满世界，它们一根根的燃烧又一根根的熄灭。我突然想起游记作家曾在信里跟我说的，大漠的意象是城市，人心使得城市呈现一片荒芜。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世上的人，他们在偌大的世界里，都只是一根根被撩亮的火柴。

流浪水手说，我做的关于火柴的梦有一个名字，它叫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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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给游记作家回信了，信的内容就这样写：

“孤独就是一根被撩亮的火柴，城市里一方方窗口透出的光亮，全部都是它。”

信写好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船上没有邮差，写好的信无法投递。

流浪水手说：“我有个朋友，他能把信送到任何地方。”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一个火球从更远的天空坠下来，砸穿了一层夹板，然后从烧得焦黑的木窟窿里爬出一个长着星星脑袋的男人，山羊胡子上还带着火星。他用一口酒熄灭了胡子上的火星，然后长吁一口气，问我们：“是谁要寄信啊？”

“我”。我小声地回答，小心地举手。

信使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信，他说：“阿宋，你要记住，你必须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个人，我才能把信送到他手中，哪怕有一刻你没有想，我都会迷失方向。”

我点点头，然后他便飞向辽阔的天空，划出一团火球。

我惊讶道：“哇，好大一根火柴。”

（11）人生的秘密

“宋至渝，你好：

最近我在玩一个名叫老滚5的游戏，我在游戏里成了一个游侠，在河边的小镇逛逛，去巨人放牧的原野上看看，累了就在镇上的客栈休息一晚，坐在炉火旁喝着诺德蜜酒，花几个金币听吟游诗人弹唱《龙裔之歌》或者《战争年代》。当我从上古英雄的墓里劫后余生后，重新看到天际省的月光时，在那一瞬间，我时常觉得游戏里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而在现实生活里，一缸又一缸倒掉的烟灰就是我的江湖，我把烟酒写进文字里，就连文字都如烟酒般辣喉、刺鼻。这是好的故事，却不是好的人生。所以，当听说你要去冒险时，我由衷为你高兴。

那个游戏里最奇怪的事情，就是无论我在哪里，信使总能找到我，即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方。所以，当你的信使找到我时，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只要时时刻刻想着一个人，他总能感应到。

和你一样，我也没有朋友，你在信里说，我名字的末尾是你的姓氏，我们要生死相随。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忒休斯和他的朋友去冥界抢媳妇儿的故事。已经迟暮的英雄忒休斯和他的朋友不甘老来无聊的日子，越发怀恋年轻时一起冒险的时光，便萌生了去冥界抢个女人回来做媳妇儿的想法。所以我打算加入你的冒险，但不是和你一起，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加入。因为，当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就会消失。”

伊阿宋说，他在某个地方藏着我人生的秘密，只要我能像寄信一样一直想着他，我就能找到那个秘密。

我放下信，心里毫无头绪。而且他说当我见到他时，他就会消失也让我困惑不已。

信使赶了很长的路，把信交到我手上后就去船舱睡觉了。我偷偷摸进船舱，趁他熟睡的时候揪住他的山羊胡子，逼他告诉我游记作家在哪里。信使被我揪得嗷嗷叫，却就是不开口，我只好作罢。

我抱着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失望。信使从床头柜摸来一瓶酒，囫囵一口，全洒到了胡子上。他抹了抹胡子上的酒，对我说：“我和伊阿宋有约定，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你人生的秘密，只能靠你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寻找。”

可我从小就愚笨，很多道理都是长大后才明白，真正明白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太多。我聋拉着脑袋回到夹板上，流浪水手还是一边喝酒一边掌舵。

“阿宋，我这艘船一直没有名字，你帮我想个名字吧。”流浪水手说。

老师跟我讲过希腊神话，在希腊神话里有一艘名叫“阿尔戈号”的英雄船，这艘船载着众英雄去寻找金羊毛，而众英雄的首领就是伊阿宋，和游记作家同名。

“就叫阿尔戈号吧。”

流浪水手很喜欢这个名字，他大喊着乘风破浪去吧。而我站在船头，却不知道自己的金羊毛到底在哪里。

（12）冒险的结束

我在信里告诉了伊阿宋我给船命名的事，可信使回来的时候却没有捎来回信，从此以后，游记作家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虽然我还没有见到他。

从那天起，信使也离开了。

我仿佛一瞬间失去了一切，虽然只是失去了两个朋友而已。我抱着船坐在夹板上，望着星河发呆，流浪水手从船舱里提出一桶白色油漆，他要为这艘船刷上船名。我把怀里的小木船放到一边，过去帮他。船舷的两侧都刷上了，一面写着“阿尔戈”的旗帜也升到了桅杆顶。我和流浪水手浑身都是油漆，脏兮兮地坐到一起。

流浪水手喝了口酒，悲伤地说：“阿宋，我也要离开了。”

“为什么？”

“有人来找你了。”

流浪水手话音刚落，我就被人给叫醒了。

我在喊水河边一个悬崖的洞穴里睡了三天，村里人在我腰间系上绳子，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母亲冲上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周围的人都在议论，那洞穴在悬崖峭壁上，一个孩子是怎么爬到那儿去的。

后面上来的几个村民把我的包也带了出来，还有那艘小木船。我注意到船舷的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阿尔戈”几个字，桅杆上也升起了一面写着“阿尔戈”的旗帜，那旗帜还是我扯烂的一块衣角。

晚上在阁楼上，我和猫坐在一起。大人们在楼下谈话，爷爷、奶奶、舅舅都在劝母亲留下来，我从木板的缝隙里望着他们，猫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事，也跟着凑过来，看了一眼觉得无趣，爪子在木板上刮得蹭蹭直响，大人们寻着声音抬头，我赶紧躲到一边。

伊阿宋留给我的人生秘密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我曾自以为伟大的冒险，也随着小木船安静地躺在了角落里而划上了终止符，我从此将它冷落在阁楼里。那时候我分不清冷落它的原因。是因为未完成的冒险？还是为了避免想起我的父亲？

我真的分不清楚。

那晚大人们讨论的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只知道，第二天母亲便离开了我，她走的时候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并非对我的责备，而是对命运的无能为力。

她说：“阿宋，别再胡闹了，要听话。”

从此喊水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阿宋下河洗澡，摘蝉蜕，偷葡萄，采菌子，俨然是一个冒险失败的人，回归平凡。阿宋就这样在喊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那几年的夏天，喊水的蝉安静了不少，再也没有1997年那股送葬般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