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主义者的癔病

我遇过咚咚作响的大鼓,也走过腐蚀白骨的沼泽,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唯独在通过曲折幽秘的回廊后,我见到一个人。

一个人,准确说,一个女人,正伏在地面上恸哭。当然,在遗迹里遇见这种事难免使人心悸,但我仍选择走上前去,我得说,这一路一个人实在太无趣了,哪怕是这个女人——鬼魅魍魉一类的玩意儿,那也比孤独好得多。

“那个……您好?”我迟疑地问。那个女人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这使我看清了她的面容:瘦削,但是样貌清秀。长发很直,就像绸带一样耷拉在肩上。她看着我,嘴里咬着一缕头发。

“您好,我是路过的旅人,是一名……革命家。”

“革命家……”她突然低下头,嘴里嗫嚅着这三个字,接着抬起头来,鬼气森森地惨笑:“你还真是会往脸上贴金。”

几乎是相当失礼的话语了,我恼火地想着,转身准备离开,但这个女人却幽幽地说:“革命家……我认识你。”

这话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仔细打量这女人——绝没认识过,可她仍然在说什么?

”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

“我毕竟曾是你的一部分。”

这使我心里有一些明悟——她大抵是某种外化的形态,既非人,却也不属于鬼魅,那么正如她说的,“曾经是我的一部分”,那就是被我从精神抛弃的 ,她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阑尾,你是人类进化过程遗留的无用之物。或者是尾椎骨,只有这两个了。”

这个女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答案,接着放肆地咧开嘴,一种蔑视、恶心、失望的表情,冷冷地说:“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

她站起身,双臂横在脸前,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披着古式样的长袍,鎏金的暗红色长袖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高贵,因而……落魄。

她说:“我是情欲。”

于是轮到我因为惊异而张大嘴了,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应当还在我出发处那座被一分两半的宫殿里,坐在华美的龙椅上沉默不语。她向来是出名的无上暴君,和眼前的女子,这个落魄的可怜虫,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你杀了我。”她继续说着,声音低沉且沙哑。

“不,我并没有这样的记忆……那或许只是你的癔……”我努力解释道。

她听到后,惊疑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那种怨恨的神色竟然逐渐消退——这使我真真正正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奇怪地浮现出怜悯、嘲讽的表情。

“你竟然忘记了。”

“那么,你为何要自称革命家呢?”

我为什么要自称为革命家?

对啊,我不是一个旅人吗?我……革命……我革过谁的命?

“让我来帮你回忆吧。”她突然凑上前,在我的耳边呼出热气,“是你带着士兵冲上我的宫殿,那座位于最高处的双子宫,还记得吗?你亲手捉住我,用你的佩剑往我的心口戳去,喏,就是这里,”她拉着我的手抚摸她胸前的衣料,平滑的绸缎在那里张开绝望的口子,她说,“这是你送我的衣料,成也于它败也于它……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掉我呢?杀了,算了,那就杀吧,可你为何要遗忘,要离开?”

我不禁战栗起来,随着她的言语,某些记忆就像冲剂一样泡散开来——火光,刀剑,血,红色的袍子,我突然意识到这的确是我做的,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心头。我一把推开这个女人。

“滚……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我不敢再杀一次了,我恐惧地想,我得离开。

于是我快步向前小跑,不敢回头,我听见背后的抽泣声,那是一个亡国的鬼魂弱小的叹息。

亡国的君主,一代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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