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姐姐来电话,告诉我大娘去世了。
如果再回老家,那些从小熟悉、永远不会忘记的笑容里又少了一份温暖亲切。
晚上下班回到家,在厨房里把各样米泡在砂锅里准备熬粥,忽然之间,想起大娘,悲从中来。
我的伯伯年轻时是当地的派出所长,在十里八村是威风凛凛的人物,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忙。与不苟言笑粗暴跋扈的他相比,大娘是一个沉默隐忍温和的女人,听妈妈讲她是从很远的南山那边嫁过来的。秋天她走娘家回来时,会带回一篮子我们村子没有的柿子,烘在屋角沙土堆里给孩子们吃新鲜。
在村边那个偌大的宅院里,大娘一个人在家奋力照顾5个孩子。此外还养了一大群猪鸡鸭鹅,还有好几只猫狗小兔,以及正屋棚上墙洞里的一窝鸽子。
我的四个堂兄弟大虎、二虎、三虎、四虎,整天在外调皮捣蛋,堂姐玉玲是个小病秧子,患有哮喘的她走路时勾着头弯着腰,冬天大部分时间是窝在被窝里休息。
至到现在我还奇怪,能干的大娘在那个干净整齐的大院子里施了什么魔法,让不同种类的小动物们在那里和睦共处。对了,记得大娘家那高高的院墙上,还种着一排肥大的仙人掌,门院上面摆放着好几盆翠莹莹的指甲草,每逢夏天开得红红艳艳、恣肆热烈,院里墙角处,还种着几株烧汤花,在大娘家和堂姐玩着说着话,看见烧汤花开了,大娘便会从冒着炊烟的厨房里走出来,问我是在她这里吃饭呢还是回我家去吃饭。
我小时候生活的豫西山村,冬天很冷,早晨起床,房檐下的冰挂总是好长好长,晶莹剔透、银光闪闪地点缀着房檐。父母在外工作,家中只有我和年迈的外婆。村子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大娘家,寒假不上学时,没事我就摸到大娘家串门,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娘家正屋西角落的火炉边取暖。
大娘是个勤劳干净的人,她家的炉子四面固定放着四张长条凳,围着火炉成一个井字状,烟囱穿过棚屋伸到房外,炉膛里总是煨着软甜或干绵的烤红薯,随便拿来吃。如果我去,大娘还有特别的优待,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闪进卧室里,门帘一撩,闪出身影的大娘手里捧出一大把花生,给我放在炉子的铁盖上,让我坐在那里烤花生吃。我们村里不种花生,那是大娘的娘家亲戚从南山里送来的。
我坐在炉子旁,享受着冬天的温暖和花生的焦香,听着顶棚墙洞里晒太阳的鸽子时不时咕噜咕噜的叫声,大娘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时不时和我搭几句话,圆圆的脸上满是慈爱笑容。
坐的久了,我就顺着屋角的木梯上到屋棚上,翻找小人书,拿到火炉边坐着看,或者去西厢房里叫起被窝里的堂姐,陪我一起玩翻线绳的游戏。
这样的时光,总是在大娘家的厨房里飘出饭香,我那四个如狼似虎的堂兄弟从不知哪里陆陆续续跑回院里准备吃饭而告终。我也离开大娘家回家去吃饭了。
从大娘家走回我家,要穿过村中的一条街和二娘三娘二婶三婶四婶五婶六婶众多家共住的四进大宅院子。院子里有黑暗狭窄的甬道相通,房檐下住着蝙蝠蜘蛛和麻雀,还有大人吓唬孩子们的蛇蝎鬼怪,所以天一黑我一个人是从来不敢穿过大院走去大娘家玩耍的,不过大娘家的那只老狸猫却总是穿街过巷跑到我家来陪我过夜。
当我脱下冬天厚重的棉裤,钻进被窝,外婆怕棉被薄夜里冻到我,总爱把脱下的棉袄棉裤覆盖在我的被子上面,那只大狸猫就钻到我被子上盖着的棉裤筒里睡觉。于是我盖着棉被、棉被上盖着棉裤、棉裤里睡着老狸猫,在冬天的长夜里,我听着老狸猫呼噜呼噜的鼾声一起呼呼大睡,外婆说,老狸猫那是在“念经”呢。
有一年冬天,老狸猫还静悄悄地在我家的床底下生养了一窝小狸猫,外婆发现后,怕猫咪们一变四四变十六地壮大队伍,就把那几只乖巧可爱的小狸猫装在竹篮里送回了大娘家,老狸猫从此也不来我棉裤管里念经睡觉了。现在想来这些,还觉得像梦境一样。等我12岁那年进城读书,最想念的不是我家的院子,反而是大娘家的庭院。
“像梦一样”!这是大娘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年我和年迈的妈妈、年幼的儿子一起回老家给父亲扫墓,在村子街上又见到大娘。彼时伯伯刚刚去世不久,我见到的大娘,也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太,她身边跟随着六七岁的小孙女。
大娘一把拉住我的手,抖抖索索地抚摸着,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苍老的面容上沟壑纵横。我和大娘说着家常,她的眼里含着浑浊的泪水。说到伯伯去世,大娘说:孩子啊,人生一世就像梦一样!
我的大娘,大字不识的村妇,年逾花甲的老妪,面对生死,说出这样的话来,使我至今不能忘怀。
几年前,我再次回老家祭奠父亲,路上和妈妈、姐姐聊起大娘,妈妈说,堂弟四虎也结婚了,带着妻子去到广东打工。后来四虎的妻子在广东生了孩子,需要大娘去照顾,大娘就去了广东的不知哪个地方。大娘临走时,去到田野地里挖了一包土,带在身上,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听至此,心中凛然一动。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大娘,和村子里那么多人一样虽然只是个平常村妇,却又和她们有着很多的不同。
我揣测着大娘的心思,当她以花甲高龄,离开一生操劳的村子,去往几千里地之外的他乡,是故土难舍还是怕到了那里水土不服,又或者是怕这一走,一把老骨头可能埋在异地难回乡里?
大约大娘,这个远处南山那边嫁过来的勤奋寡言与世无争的媳妇,她的言行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确实不太一样,我也听到过其他婶娘们评说大娘傲慢倔强不太合群的话,但我却从没有感受到过这些。
我记忆中的大娘,就是一位沉默勤劳善良坚强的女人。如今大娘走完了她的一生,应该是从人生这场梦里进入到了另外一个梦乡,在那片肥沃宁静的田野里安息。愿我慈爱的大娘有永世安宁不被惊扰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