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村口的那个女孩

坐在村口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村口已经很久了。

人们还没来得及惊讶她的出现,便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

一切自然而然,就像叶会落下,花会凋谢一般。人们总是会很快的习以为常,乃至,视而不见。

偶尔会有路过的人拿她做下谈资,就好像看见一茬韭菜,下意识的来句---这韭菜长的真壮实啊。语气中透着漫不经心。如此而已。

那女孩疯了。

最初人们津津乐道的猜测她是怎么疯的,于是不同的版本不胫而走。

多可惜呀,那女孩疯了。

怎么回事啊?

听说一个晚自习放学,她因打扫卫生而走得比较晚。回家的路上遇见坏人了,出事儿了,她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后来就疯了。

听说她妈要跟他爸离婚,他爸不同意,一生气就开始打她们俩。她看着他爸往死里打她妈。后来,她妈死了,她疯了。

听说她跟班里的一个男孩发生了口角,那男孩拿着刀说要杀了她,她被吓疯了。

听说她路过一个墓地的时候突然被鬼附身了,第二天就疯了。

听说……

啧啧!每个人都惯性的带着惋惜的表情叹一下。然后话题很跳跃的转到了今天街市里猪肉和白菜的价格上。

总之,那女孩疯了。

或许,是疯了。

有可能吧。

没人能确切的知道是为什么。没有线索,没有答案。她是个略显安静的疯子。

如同所有的疯子一样,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有的还打着结。她总是坐在村口的石台上,睁着无辜的眼睛安静的看来来往往的路人,像是在搜寻,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冰冷的审视这个世界。

有时她也会骂骂咧咧,像是在同人争吵。每每见此,大人们就会赶紧拉住自己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的说,这人是疯子,千万别靠近她。

大人们为了恫吓孩子,让他们远离她,不惜编纂了各种各样的说辞。比如,千万不能看她的眼睛,谁看了谁就会被迷惑。比如,千万别靠近她,她会掐人脖子。比如,千万别和她说话,她会咬人......

林林总总的理由,让她的形象迅速在孩子们的眼里妖魔化。村里的小孩看见她都面带惧色,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她迷惑变成疯子,或者被她撕碎。

当然,很多事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纵使恐怖的言论纷飞,也依旧有些淘气孩子,偏偏不着道。于是就肆无忌惮的拿她取乐。

周六的下午,阳光构造了一种梦幻般的光线。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不痛不痒。阳光照着路边茂盛的大树,投下很大的阴影。阳光照着麦田,世界金黄黄的一片。阳光照着村口,照着老房子,照着台阶,照着台阶上那个疯女孩。一切都很安详。

那个疯女孩总是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路人,眼睛里满是惊恐。阿盛总是忍不住会猜她会想些什么。

一切像谜。阿盛多希望她哪一天能神智清醒,能向自己描述一下她看路人时都想了些什么。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阿盛呆滞的注视着车窗外一一闪过的风景,大片大片的麦田,开始柔和的阳光。他沉浸在一些胡思乱想里。车猛的一颠,又把他拉了回来。

这是这学期最后一次回家了,下次再回就是高考后了。回了就不用再来了。高考啊高考,阿盛心头闪过一丝力不从心,又转头看向了窗外。回家还得做套数学卷子,历史还有最后一册书得再看一遍,还有......

阿盛杂七杂八的想着,车到站了。阿盛拿起包,从车尾挤到门口下车。沾满了泥点子的白色公交车嘭的一声关上了门,腾起一阵灰尘的离开了。

“疯子!疯子!疯子!啊啊,快跑啊!”刚到村口阿盛就听见一群孩子在笑着闹着。

他知道那群无知到有点无情的孩子又在欺负她。他们意识不到她的苦难,而仅仅把她当作一种笑料。那四五个孩子拿着小石子砸向她,故意激怒她,想要看她发疯的样子。她被砸的啊啊乱叫着,无处可逃。她想去抓他们,但他们显然比她机灵。他们一哄而散,然后等她稍微平静下来再聚集,像是赶不走的一群苍蝇。

她这种想打他们却打不到的样子变得很可笑,又笨又可笑。她啊啊啊的乱叫乱跑着,把路人都给逗笑了。她一瞬间就成了滑稽演员,这是她的苦难,但她的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笑啊。很好笑啊。

上帝像是在拿她恶作剧。她跑着跑着跌倒了,她老是抓空,孩子们围着她笑着引逗着。她疯了。她成了一个可笑的存在。

当阿盛意识到那个疯女孩也在呆呆看着自己时,他立刻扭过头去,有种秘密被发现的慌乱。他继续往前走,然而她的眼神却深深烙在自己的心里,无辜、惊恐,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想到她被那些孩子围着吐口水扔石子的场景,他分明觉得她脸上写满了孤独和无助。

回到家时,贝贝正在来来回回的按着遥控器。哥,你回来啦!贝贝扔下遥控器立刻接过了阿盛的书包,从里面翻出薯片、瓜子之类的小零食。

谢谢哥!缴获了战利品的贝贝心满意足的吃着薯片看起了电视。你个小没良心的,阿盛看着贝贝的热情仅限于零食,笑着来了这么一句。贝贝回头一脸耍赖的冲阿盛笑了笑,又自顾自的看起了电视。

贝贝今年十三岁,成天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开始喜欢臭美,虽然她一直都臭美。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爱和一群小女生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阿盛有时候问她们在聊什么时,她就一副小大人模样的说,你不懂啦。

有时候阿盛想,林然这个年纪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啊,带着可爱的神经质,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咋咋呼呼。当他这样问林然的时候,林然就眼带笑意的看着他问,那你觉得是我可爱还是你妹妹可爱。嗯,这个嘛,当然是我妹妹可爱啊,阿盛故意气林然的说。林然佯装生气的用拳头轻轻的打在阿盛身上,好啊,你敢说我不可爱。阿盛乘机抱着她说,好啦好啦,都可爱都可爱。

林然是阿盛的初恋。所有的初恋都带有青梅的味道。含羞的笑,易红的脸,一个吻一个拥抱都能让彼此幸福的晕眩。当然小小的吵闹也会让彼此觉得天昏地暗天塌地陷。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林然扛不住思念偷偷来看阿盛。阿盛在小镇路口接到她后便和她一起往村子里走。

当他们走到村口时,又看见那个坐在村口的疯女孩。她自言自语,时哭时笑。当她看到阿盛和林然时就怔住了,呆呆的看着他们。林然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小声的问阿盛,她是不是…

疯子。阿盛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怎么回事?林然好奇的问。不太清楚,流传的版本太多,反正,她就是疯了。阿盛发现自己并不想讲她,每讲一句都好像在撕扯着什么,像是把她扒光了推上台前供人参观。阿盛觉得一阵不舒服。

真可怜。林然沉默了半晌说。

多年后,每当阿盛路过那个路口,都还会想起那个已经死去了的疯女孩和林然的那句真可怜。那个下午的场面,像一声轻微的叹息,虽然着墨不多,却让人难以忘记。

上大学后,阿盛和林然没有如愿的进入同一所大学。于是这成了她们分手的理由。林然说,我们分手吧。那一刻阿盛突然想到那个下午林然说的那句,真可怜。真可怜,阿盛脑海里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虽然他并不为此而觉得有多么的惋惜。

那个疯女孩死了。真可怜。

第一年寒假回家,那个女孩依旧坐在村口,在暮色里瑟瑟缩缩。依旧会有孩子欺负她,她脸上依旧会有孤独与无助的表情。时光似乎并没有把什么从她身上带走,她依旧是疯子。看到阿盛时,她依旧会怔住,像是想起了忘记的什么。

大二暑假回家的时候,村口已经没了她。阿盛听母亲说,她被她父亲拉走了,嫁给了隔壁村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

那她愿意吗?阿盛问。她都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不过她出嫁的那天,疯劲又上来了,哭啊闹啊的,看着真让人心疼。母亲边洗着菜边说。阿盛深呼吸着看向天空,看着那朵自由来去的云,觉得莫名惆怅。

贝贝高三那年,阿盛大三。他学着过来人的样子给贝贝讲高考怎么复习、关键要有好的心态之类的话。可是贝贝还是变得越来越不快乐。有时候阿盛想擦去她脸上的忧伤,但又觉得无计可施。那种无奈,和四年前看着那群孩子欺负那个疯女孩的无奈毫无二致。于是,他只能呆呆的看着某种东西浸透着贝贝的生命,毫无办法。

哥,你知道么,她死了。贝贝停下写作业的笔,呆呆看着窗外说。谁?阿盛问。她。贝贝简短的说。

阿盛在那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像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夯了一闷棍。怎么回事,阿盛感觉声音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

听说,那个老男人经常打她。有一次,她把那男的舌头快咬掉了,咬完后她嘴里满是血,但她还在疯狂的笑着。人们都说,这疯子太可怕了。我想她是真的开心,我也替她开心。哥,她是跳河死的。她死后几天尸体才浮上来的,人已经被泡肿了,很难看,肚子也胀的很圆。人们说,好多泥鳅从她的嘴里游进了她的肚子里。哥,那天我去看了,她白花花的漂在河里,没遮没掩的,没人去打捞她,所有的人都只是看着。我突然就很想哭,我想跳下去把她抱上来,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河水把她冲走了。那幅画面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阿盛双手放在贝贝的肩膀上,安慰似的拍两下。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阿盛说。

哥,你要保护我,即使我疯了,你也别扔下我,好吗?贝贝说。阿盛的心又被揪了起来。胡说什么呐,阿盛拍着贝贝的肩膀说。

那天下午,阿盛去了河边。四周寂静,空气都被这种寂静凝住了。

阿盛呆坐在河坡上,看着夕阳下泛着红色波光的河水,静静的往前流着。

他脑海中又浮现贝贝说的那个画面,她白花花的肿胀着漂在河水中央,肚子高高鼓起,泥鳅从她嘴里游进游出。然后河水带走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她,把她带离了这个对她无动于衷的世界。

乌鸦啊啊的叫着,单调的回声,一圈圈扩展着传来。阿盛颓然的躺倒在河坡上,天空湛蓝,飞鸟自由。他闭上眼睛。

“好羡慕贝贝有哥哥啊,我也想要个哥哥。”

“阿盛,假装我当妈妈,假装你当爸爸,假装贝贝是我们的孩子,假装我们遇见了坏人,假装你保护我们吧。”

小小的阿盛笑着看那个小女孩牵着两岁的贝贝,颤颤巍巍的跟着自己走在田埂上。他们哼哼呀呀的唱着温暖明媚的童歌,脸上带着纯洁无忧的笑容,颤颤巍巍的走在时间里。

那个小女孩叫童童,她有一双看起来显得很无辜的眼睛。

那年他七岁,她也七岁。小小的阿盛说,童童,我以后要娶你,我要带着你和贝贝去很远很远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

那是两小无猜的年纪,生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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