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夫人一直以为，京郊别院是我们初见。
她不知，为那次相见，我精心谋划几日。
我早早派人，打探过她的喜好。
提前将别院重新布置，时令鲜花全都换成她喜欢的。
就连那日相见的衣裳，都用她最爱的熏香，熏过一遍。
更别说午膳的酒菜，都是特意请她最爱的醉仙楼买的。
她巳时来，我从寅时就开始期待。
妹妹见我忙前跑后，趁四下无人，拿我打趣，说不过见故人之女，怎地好似见心上人？
是了。
表面上看，柳家派人递拜帖，是希望我看在柳楚两家昔日情分上，能从中周转，护住柳家全族。
世人皆知，父亲在时，同柳家关系要好。两家甚至早早为我和天青定下婚约，若非柳家被人诬告，如今全族有性命之忧，我们本该早早完婚。
听了妹妹打趣，我故作镇定，说这都是为了楚家名声，免得叫外人看去，以为楚家踩低捧高，怠慢故友。
妹妹笑得一脸狡黠，只说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给骗了。
哪有的事。
想我楚潇然，堂堂楚家的新任当家人，名下家产万千，富可敌国，这些年来说亲的媒人都快把我家门槛踏破。
我怎会……怎会轻易动心。
真见到天青时，我反倒不慌了。
没想到，她同我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当年婚约是否作数？
饶是我多年修为，面对心上人如此直白的询问，也差点乱了心神。并非喜悦，而是心疼。我自然清楚，她是走投无路，才想着搏一把。看楚家是否会遵守诺言，护柳家平安。
我的沉默，被她视为权衡利弊。
【二】
我们大婚前，我散尽大半家财，总算将除了柳家父兄外的其他人赎出，准备待大婚后，送到其他地方，重新安生过日子。
柳家人对我感恩戴德，深知我为了营救柳家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又看到大婚现场的布置，更是感慨天青嫁了位好郎君。
除了聘礼，我还私下为天青添了几十台嫁妆，只为让众人知晓，哪怕柳家暂时陷入困境，也还是有人撑腰。
新婚夜，红烛摇曳。我亲手取下她的盖头，看到她努力扯着嘴角，朝我微笑。笑不达心。
“你早些安置，我……我去书房吧。”
在她面前，我总是词穷，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我手腕。
她的手，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充满力量。有些老茧，还没来得及褪去。这一抓，让我心甘情愿留下。
她很清楚，既嫁入我楚家，前尘往事便都得放下。
她真的是个称职的夫人，执掌中馈，上敬婆母下顺小姑，颇受全府上下喜爱。
对我也没话说。会为我准备生辰礼物，记得我所有喜好，会嘱咐厨房做我爱吃的菜。在我招待亲友时，给足我面子。
世人皆赞，我们夫妇二人成双成对，恩爱有加。
若非那个雨夜，电闪雷鸣，她做噩梦，胡言乱语。
我都快差点骗过自己，已经等到她回心转意。
可那一场雨，将我从头到尾浇透。
她说：“师兄，我害怕。”
她说：“空寻，别离开我。”
她说……
她说了很多，唯独不曾提过我。
在她害怕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个人。
我一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
皇子妃，从来不可能出自罪臣之女。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晚之后，我借故各地巡查账目，很久不曾归家。
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
起初，我以为自己足够大度，只要人在身边，心迟早也会回来。
可我忘了，从一开始，她的心就不在我身上。
我该知足的，毕竟明月高悬也曾照我。
人怎么可能会知足呢？
无人之际，我才敢承认，其实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她是那样聪明，自然从我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
那日江南，杨柳依依，有琴师在岸上抚琴。
我正在铺子楼上查账，忽然见到前头小厮跑过来，说夫人来了。
我没反应过来，等瞧见天青时，人都傻了。
屋内，只余我夫妇二人。
她说：“是那晚我梦魇说了什么，让你心有芥蒂么？”
我没说话。
她又说：“你我既已成夫妇，合该有商有量，共同面对，不是么？”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继续说：“茹儿想爹了。”
我呆愣愣看着她，叹了口气，问：“他如今已是那般位置，若你还想……”
她捂住我的嘴，止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摇摇头：“我如今，只想同你好生过日子。”
【三】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柳家父兄总算被平冤昭雪。
那日她高兴极了，天还未亮，就吩咐下人准备。
我帮着她忙前跑后，临到出门时，却借故有事。
“忙完早些过去，等你吃饭。”她不疑有他，吩咐几句，带着一双儿女先过去。
我独自出府，没让随从跟着。就这么沿着河岸走着，不远处，有孩童嬉笑打闹。
蓦然间，想起往昔。
其实在她已经忘记的从前，在我人生最低落的时光，她曾像一道光，无意中闯进我的生活，照亮我灰暗的人生。
儿时，我因身子弱，胆小怕事，极易被人欺负。那时又不敢同家里讲，怕惹来无端是非。幸而某日，她路过时，找来兄长，替我解围。
那时，她还送了我一包蜜饯，说难过时吃点就不会难过了。那包蜜饯，我舍不得吃完。
后来哪怕发霉生虫，我都仔细收在锦盒中，藏在屋里最隐秘的地方，不敢被人发现。
我在城中漫无目的走着，走啊走，从早上走到夜幕降临。
不觉间，已经来到柳宅外。
瞧着宅中灯火通明，有欢声笑语传来。
我不敢进去。
为何不敢呢？
说不清道不明。
或许她早已放下，又或许她只是装作放下。
没想到她会出来寻我，我们正好在路上撞见。
我有些结巴，想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没说话，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往柳宅带。
我们手牵手，来到她父兄、她亲友面前，郑重其事介绍：“这位是我夫君，楚潇然。”
那一刻，我悬着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哪怕明月高悬不独照我，似乎也没什么。
反正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系列故事：
空寻篇《却道当时年少》
天青篇《犹记当年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