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天一阁”是一个IP的时候,是确指吗?#
前段时间宁波的某报用了一个标题——从书不出阁到“文化IP”,讲了天一阁的发展和成绩。但真的说起天一阁的IP应用,“开山鼻祖”恐怕并非天一阁自己。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宁波人的生意头脑被持续激发,给自己的商标取名字的时候,天一阁和灵桥这两个“最宁波”的概念迅速被大家普遍关注,于是就有了“天一阁地板”“天一阁香烟”“天一阁墨水”“天一阁杀虫剂”……天一阁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于2007年开始注册22类商标,基本阻止了这一情况的蔓延,但是天一阁的符号不能用,天一生水你总不能垄断吧,接下来就是“天一广场”“天一家园”“天一大楼”……
既然已经扯到天一,那么我们就先来说说天一阁名称里面的这个大IP——天一地六。
由于浙江织造寅著在给乾隆的奏折中将“天一地六”的概念与藏书楼形制进行了直接对应的描述,更随着这一理念在另外几个皇家书楼中的应用,天一阁从此与易经八卦的概念紧密相连。去年以来我就亲历过两位大牛对于天一阁的分析。一位是来自津门著名大学的教授,在东园内讨论天一阁的立极点,众所周知东园根本不在司马第范围之内;另一位国学大师在宁波讲课时宣称天一阁就是“北水”,对应坎位。“天一阁是个坎”真真把我气得一晚上没睡好……所以张天师决心趁此机会把“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概念给大家说说透,免得被忽悠。
先直接给结论——“天一地六”说白了不过是另一个符号系统的“此处全有水”的表述,绝无其他含义。论证过程如下:
①所有关于形胜的分析,都是河图洛书——阴阳(爻)——先天八卦——后天八卦这四个符号系统的叠加,这四个系统相对独立、先后出现、互有交错。如果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你算阴阳推八卦,那就是江湖路数了。
②我们按顺序先把河图拿出来,河图正下方(中国传统下为北)画了七个点,里面一个白点,外面六个黑点,别问我为什么这么画,伏羲和周文王也说不清。
③一般的解释,白点代表阳,奇数是阳数。黑点代表阴,偶数是阴数。所以一个白点和六个黑点就是一组,意思是在北方有阳一和阴六。
④先天八卦中北方为坤位,坤为地,地又对应阴,阴六就可以换成地六。同时,阳一和阴六是成对出现,天和地也是成对出现。地换了阴,天就换成了阳。天一地六就出现了。
⑤先天八卦需要配合后天八卦完成定位,在后天八卦中北方为坎位,坎属水,所以水的概念就出来了。又因为天一和地六对应,地六又和水结合起来了,得出结论——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由“天一地六”这个概念生发出来的所有空间意向:图像也好、园林也好、阵图也好、建筑也好,其概念指向毫无神秘之处,只能归结为五个字——此处全有水。之后的进一步演绎,抱歉我就不懂了,只能帮你到这里。
下面说点严肃话题。如果要认真梳理天一阁的价值,书与藏是我们绕不过去的两个关键问题。
先讨论第一个价值演绎的方向:天一阁——书籍的世界。
毕竟天一阁的藏品结构是以古籍为主。还记得讨论第一个问题时,我提过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的汉白玉石碑后面的故事么?事情大概是这样的,2008年评选第一批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时,评审委员会最初在古籍收藏数量方面确定的下限定在30万册,而天一阁的古籍藏量是16万册(30万卷),上不了及格线。这时就有不少专家站出来提意见:天一阁作为原书藏原地的藏书楼如果入选不了,第一批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的含金量是不足的。最终,古籍藏量的下限被“量身定制”地确定在了15万册。馆内同仁,每提及此事,无不骄傲,无不动容。
但这个故事也在提醒着我们,除了原书藏原地的活态特色,除了明代科举录、政书和地方志等精华,天一阁跟一众国家级、省级甚至部分有悠久历史的高校图书馆相比,古籍的数量与质量是无法做到整体性优势的,对,即便是质量。
2016年宁波市规划局委托宁波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编纂《宁波历史文化名城图典》,以历史地图、清末民初旧影配合今天的影像,讲述历史遗存的过去与现在。在选择宋代宁波(庆元府)舆图的时候,编纂方当然想到了以收藏方志闻名的天一阁,但是天一阁藏清代烟屿楼版宋元“四明六志”皆无配图,最后是在国家图书馆舆图组老师的帮助下,才从国图的宝庆《四明志》宋刻本中影印到了子城图、郡圃图。
举以上例子,并非为否认天一阁文化IP中的典籍因素,而是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合理的切入点,来进行价值提取和符号强化,尤其是在国家图书馆已经建了国家典籍博物馆,南京夫子庙里已经有了中国科举博物馆,扬州已经有了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北京已经有了中国印刷博物馆的情况下,如何找到自己的特色而避免价值认识上的重叠与混淆,确实需要进一步认真思考与研究。
除典籍主题外,价值演绎的另一个方向则是藏。
去年召开的“天一阁核心价值与未来发展”专家研讨会上,原首都博物馆馆长韩永提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点:私藏较之官藏、宫藏往往可以更稳定地穿越天灾人祸而接力赓续,是中华文脉流传的基础力量,而天一阁正是私家藏书的活化石,这一价值是需要进一步弘扬的。天一阁藏书楼一层明间中堂的前后壁上,刻有两篇藏书记——《黄梨洲先生天一阁藏书记》《全谢山先生天一阁藏书记》——与韩馆长的观点颇有暗合之处。
黄宗羲的藏书记从“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起头 ,讲了明末清初十个藏书之家倾覆的过程,最后说“韩宣子……观书于太史氏……曰周礼尽在鲁矣。范氏能世其家,礼不在范氏乎?”梨洲先生的观点是:藏书之家虽不强大,但基数足够大,总会有火种留下来。
全祖望的藏书记从“是阁肇始于明嘉靖间,而阁中之书不自嘉靖始,固城西丰氏万卷楼旧物也”开篇,将丰氏家族十四代人到范氏家族两代人之间的藏品传承了梳理一遍。谢山先生的想法则是:一个藏书之家稳定性有限,但是只要不断地有继起之家接力上去,就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两位大学者的天一阁藏书记,都不怎么说书,却浓墨重彩地说藏,可见“藏可藏,非常藏”啊!
#我们到底能确定些啥?#
连发三篇,把大家耳熟能详的概念拆散解构了一番,面对一地鸡毛,您肯定要问——那我们到底能确定些啥?面对这个问题,在下才疏学浅,真的回答不了。但,我想提一条思路,或许可以给大家一些启发。
台湾作家林清玄先生辞世两个月之前,我陪他逛过一次天一阁。当时我们俩互相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我问的问题是:“先生朋友里面酒量最好的是谁?”林先生不假思索答曰:“古龙酒量最好。”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林先生的问题是:“得到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的回答很大路货:“开心啊!”此时林先生却摇摇头说:“不确切。”我反问:“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林先生眼神闪过一丝光亮:
“暗爽”!
妙啊,我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1561年,当范钦被莫名其妙“回籍听勘”,在随时可能被继续弹劾的危险下开始谋划营建书楼的时候,这不就是暗爽么?
1673年,当黄宗羲破例登上天一阁,这位大学者不是给天一阁编写全套目录,而是“取其流通未广者钞为《书目》”,结果成为“网红贴”的时候,这不就是暗爽么?
1774年,当乾隆皇帝拿到浙江织造的报告和天一阁建筑的全套烫样,交给工部参照建设皇家藏书楼的时候,这不就是暗爽么?
1934年,当民国天一阁重修时,画师袁建人每次老酒喝得微醺,以无我状态按《营造法式》纹样重绘一楼天花时,这不就是暗爽么?
1937年,当冯贞群先生把自己的藏书楼先放一边,为天一阁完成《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并感叹“虽范氏之能世守,盖自高宗诏旨之褒,先后官斯土者同覆翼之,文献足征,岂独一家一乡之光也哉!”的时候,这不就是暗爽么?
1986年,当自己设计的天一阁东园建成后,陈从周先生拿着大饼油条,兴奋地吟诵出《天一阁东园记》最后一句“万卷诗书来左右,小园容我一藏身”的时候,这不就是暗爽么?
当我上班时,看到有家长指着天一阁的匾额,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座藏书楼是我们宁波的脸面”的时候,我不也正在暗爽么……
当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人与书连接时的那一份“暗爽”时,天一阁——
是藏书楼还是博物馆,
是小院子还是大街区,
是书的世界还是藏的空间,
有那么重要么?
本章配图如下:
1.民国重修中的天一阁
2.河图与洛书(请注意河图红框内的一个白点和六个黑点)
3.第一批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名单
4.天一阁藏书楼一层明间中堂的前壁上的《黄梨洲先生天一阁藏书记》(整体)
5.天一阁藏书楼一层明间中堂的前壁上的《全谢山先生天一阁藏书记》(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