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本来可以不这样痛苦》4-爱的悬疑:生命的迷局

爱的错位:过客

我又请她把右手放在小腹刚才的位置仔细体会。她回答,小腹一直在对她说“羞耻”。我让她重复“羞耻”这两个字,她重复了十几次之后,突然爆发出一声痛哭,喊出来:“我不配!我不配啊!”

你不配什么?”我小心地问。她说,自己不配做妻子。

“你不配做妻子!你不配做妻子!”我重复着对她说,同时请她一边听着这句话,一边试着在心里看看说话的这个人是谁。

她立刻就看到了,是杰!

原来,在黄莺的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个杰在对她说着这样的话。这句话就像一句咒语般如影随形,让她对自己不配被爱、不配成为妻子、不配得到幸福深信不疑为了让这句咒语实现,她坚定不移地当别的男人的“老二”,保持着待嫁之身,并接过了杰当年传达给她的不齿,用做“妾”的方式自我糟践—这样,痴情的黄莺在自我惩罚的同时,也自始至终保持着自己对杰的情感忠贞!

打嗝是她的躯体化表现,在这一刻是想替她表达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和厌恶的情绪情感——像这类躯体化的症状,我们在咨询中经常遇到。

意象对话流派的咨询师会关注躯体化症状并引导来访者去探寻它们背后想要表达出来的那些潜意识内容。

我们人类的表达方式主要有三种:言语、行动和躯体化。当我们能够意识到我们的感受时,我们就有能力把它用言语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就是我们平常意义上的口头沟通;当我们的一些感受有一定程度的压抑,不能被意识所清晰地接收到,我们就会被一种力量驱使着去行动,那时候我们能够感受到强大的情绪能量,却无法把它表达出来,于是就会经常被情绪的强烈洪流所卷走,而控制不住地想要行动。比如,当我们的愤怒不能表达的时侯,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想动拳头或实施其他类型的暴力——有一些杀人犯就属于在这种情况下的激情犯罪;如果压抑再深一层,我们甚至连情绪感受都不能被觉察到了,我们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躯体化,比如呕吐、头疼等——躯体化是一种潜意识的表达,它的一个最主要功能是提醒我们注意被忽略和压抑的潜意识情绪情感,通常情况下,这些被忽略和压抑的情绪情感一旦被注意并被鼓励表达,它们就会慢慢地浮现出来,进入情绪甚至意识的领域——一旦它们的表达被关注、接纳和理解,由此而来的躯体化症状就会停止

当时,钟正好走到最后一分钟的位置,黄莺站起身来,提出要拥抱我——为了防止我的拒绝,在我开口前,她抢先用很柔和的语调说,她以前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拥抱一个女性,所以如果我拒绝她,那么……我大笑着拥抱了她。然后,她职业化地和我握完手、说完再见,像只终于被放飞的鸟儿一般,头也不回地欢快地飞了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却好像沉甸甸的。我仍然有些不解,装着那么多尚未表达出来的爱恨情仇、忠诚与背叛以及未了的遗憾,这个身躯怎么还可以那样轻盈地飞翔呢?


爱的偿还:命中注定要单飞

记得嘉美刚刚来到咨询室的时候,显得十分局促不安,她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水,然后向我解释说是因为她有些肥胖的缘故。仔细打量我眼前的这位来访者面容端庄,皮肤细滑,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如果不是身材显得有些臃肿,真能算得上是个明眸皓齿的美女。我问她,来到咨询室希望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说,她只是来随便看看,了解一下心理咨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有一个女朋友可能会需要些帮助。于是,我试探着问,她觉得她的女朋友遇到了什么问题,可能需要些什么样的帮助,她也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看来,她的戒备心理还很强。于是,我决定把这次谈话的主控权完全交给她,让她来采访我,而我只负责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这个建议显然立刻让她的警觉性放松了不少,她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向我提问。我注意到,她对我的个人生活比较感兴趣,尤其是对我的婚姻状况。这对我提出了挑战,我不得不一边招架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和她界定着我们之间的边界。咨询结束的时候,她来精神了,而我觉得有点疲惫。

大约一周以后,嘉美又来了。这次她一来就预交了六次的费用,说是决定在我这里正式作咨询。看来,我的第一次折磨没有白受,在第二次咨询中,嘉美忽然变得非常开放。她坦言,第一次她说到的那个需要帮助的女朋友其实就是她在这次咨询中,嘉美谈到了自己来咨询的真实原因:她和恋爱一年多的男友分手了,感到万分痛苦,最近甚至不时地有自杀的念头;与此同时,从来咨询的两个月前,她就开始出现自残行为——她撩开裙子向我展示了她的大腿内侧,在那里,果然有十几道或新鲜、或愈合中的刀痕。她说,那是她用小刀割伤的。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择在大腿内侧划刀子,她说,那是因为“不可告人”。

我说我听得很含糊,能不能再多说一点点。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有些古怪的微笑,说:“我把自己划开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我就觉得快乐。这个快乐是我做给自己看的秘密,和别人无关。”

在对整个自伤事件的诉说过程中,嘉美显得很轻松自如,娓娓而谈,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这种看似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由得让我有些警觉。咨询结束的时候,在我的要求下,我们签署了在咨询期间不自杀、不自伤的承诺。说不出为什么,隐隐地,我感到她似乎对我的警觉有几分得意

从意象中出来以后,嘉美对我说,这两次咨询,让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几次三番地用小刀割伤自己的大腿——原来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痛着妈妈的痛,让自己觉得一直和妈妈在一起;与此同时,她也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我惩罚,用来缓解她对妈妈一直以来最深切的内疚

在咨询结束前,嘉美告诉我,她自己很认命,但是妈妈就不认命——在嘉美离婚之后,妈妈一刻不停地催促她赶紧找新的替补人选,就搞得嘉美很是郁闷。为了不辜负妈妈的愿望,嘉美只好应付着,不停地做出找男朋友的样子,然后交往一两周就“吹灯”。然而,大约一年多以前,她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男人。这个男人名字叫高康,比嘉美大三岁,“海龟”博士后。由于他的事业心很强,而且对伴侣与自己的契合度要求很高,所以一直还没有结过婚。一个偶然的机缘,两个人突然之间擦出了爱情的火花。这一擦可不要紧(要知道星星之火是不能小看的),结果很快小火花就引发了两人之间的一场燎原大火。这场火烧掉了嘉美一直以来贴在自己头上“我命中注定要单飞”的符咒。

嘉美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这么美好和神奇的东西存在,原来在这个孤独痛苦的世界上,还真的可以有两个灵魂的相遇!嘉美第一次自己有了结婚的念头。太可怕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个甜蜜的念头一冒出来,嘉美就被自己吓垮了。她突然变得很焦躁,而且茫然不知所措。她开始找碴儿和高康吵闹。

然而,无论她怎样无理取闹,高康都依旧对她百般忍让,疼爱有加。可是嘉美不可理喻地变本加厉,最后,竟然发展到自己去酒吧宿醉了一次!这一下超越了高康的底线,他愤然地离开了嘉美。高康的离去让嘉美垮掉了,她第二天就开始发高烧,紧接着又是心肌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出来。出院以后,嘉美仍然觉得自己不时地冒出想自杀的念头,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和高康甜蜜美好往事不断地浮上心头,让她又对放弃生命心有不甘。无数次,她心里升起去找高康的冲动,随即那个冲动好像一出现就自动消失了,她一次次地重新跌回到无边的孤独与黑暗之中。

在咨询快要结束的时候,嘉美像作工作总结一样,把自己在整个咨询过程中对过去行为的理解完整地梳理了一遍:

因为我从小就听妈妈说,她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选择离婚的机会,所以一辈子很不幸福。因此,我一直以来就有一个心愿,就是快快长大,帮助妈妈实现自己离婚的愿望,那时的我天真地认为,妈妈只要和爸爸离了婚,就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了。所以,围绕着这样一个目标,我运作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当妈妈说要等到我成了家她才能离婚,我就赶快嫁人,于是就有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当妈妈说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能离婚,我就想赶快生孩子,于是当我发现第一任丈夫不能胜任生育重任的时候,我就坚决地离开了他;当我很快找到第二任丈夫并且有了孩子,有了一个稳定而完整的婚姻生活的时候,我发现妈妈并不快乐,因为她看见我就会想起自己的不幸和为我牺牲掉的青春,于是我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第二次婚烟,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妈妈在一起,来分担她的痛苦和不幸;而我选择在孩子一生下来的时候就离婚,而且离婚时我自己还不要孩子,那是在暗中表达我希望妈妈当年一生下我就离婚的‘正确处理方法’………最后,当我做了所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为妈妈创造了一次又一次离婚机会的时候,却发现,无论我结婚、离婚或生孩子,其实都不能让妈妈离婚。

—直到作咨询以后,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原来,和爸爸离婚其实并不是妈妈这一生真正的愿望,而妈妈这一辈子的幸福,也并不是毁在了我的手里——妈妈并不是因为我才不和爸爸离婚的,妈妈不和爸爸离婚,是因为她仍然不甘心离开他,她仍然渴望着得到他更温柔和细致的爱妈妈不离婚,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两次婚烟过后,我自己早已对婚姻厌倦和绝望了、可是,为了满足妈妈的愿望,我还得委屈自己走走过场,假装还是在不停地找男朋友。我想让妈妈看到,我很听话、很合作,只不过我的命运不好,所以注定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而已。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竟然遇到了高康——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命运居然把这个为我天造地设的另一半送到了我的身边!人生的第一次啊,我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像睡美人一般被这个男人唤醒了,面对自己心中那样真实而炽热的爱情,我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地自欺欺人了!我深深地迷惑了——难道,我这个‘注定单飞’的命运仅仅是一个提弄人的玩笑吗?

“高康是一个在很多女人眼中都算得上完美的男人,我的幸福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到我的生命里。高康在妈妈面前很孝顺,对我和前夫的女儿也很好,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能够感觉得到天堂里的颜色。妈妈有几次甚至有点嫉妒地说,有了高康之后,我就跟她不亲了。更让我难受的是,妈妈还总是以高康为模范贬低我爸爸。我终于受不了了,于是就在我下决心结婚以前,找碴儿跟高康闹,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底线,直到他再也受不了,终于跟我分手了,此刻,我的内心才平衡了:妈妈曾经为了我牺牲了她一辈子的幸福,而现在,我为了她也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终于还清欠她的债了!”

说到这里,嘉美的声音有点哽咽。望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夹杂着遗憾的怜惜:经过许多艰辛,嘉美已经看到了她和妈妈之间的爱恨纠结,却至今仍然没有看到她同时对爸爸的忠诚——或许,有一天嘉美会忽然发现,原来,在自己选择亲手毁掉和高康的关系的时候,她的一部分也正努力在妈妈面前捍卫着爸爸的尊严。因为,她不想在妈妈面前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超过爸爸、比爸爸还要好的男人…

最后一次咨询结束的时候,刚好是第十次。嘉美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10,这个数字刚好是一个归零。我想,我单飞的命运预言可能从今以后要重新改写了,我不想成为俄狄浦斯。”

思绪重新回到当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终于知道她能够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修成正果,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不用说,这过往的一年多时间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曲曲折折的故事,而他们携手步人婚烟的殿堂仅仅才是一个开始而巳,自从那十次咨询结束后,嘉美从来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从任何地方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但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也偶尔会忽然想到她——我猜想,她一定在忙于改写自己的命运剧本吧?她的杳无音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突然间,我想,现在嘉美重新浮现,或许对我的生命而言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其实,美好的祝福本身就是一个美好的祝福。


爱的悬疑:生命的迷局

噩梦出笼(第7—10次咨询)

死亡掠过的痕迹

这是第七次会面了。大力依然是时钟一般的准时,依然是阳光一般的微笑。

这一次,他的话题是中外文学。我问他最喜欢的著作有哪些,他提到了雨果的《笑面人》、莫泊桑的《羊脂球》、卢梭的《忏悔录》、薄伽丘的《十日谈》和契诃夫的《对企图自杀者进一言》;我又问他最喜欢的作家是谁,他毫不迟疑地说是三毛,然后,突然用一种难以名状的声调——那声调似乎负载着几分近乎诡异的热望——来谈论三毛的死亡。

“我坚信,她是自杀的。她的心里隐藏着一个信仰。”他小声却坚定地说。“信仰”这个词语第二次出现了。此刻,我突然发现他一贯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就好像一个刚才还在鲜活涌动着的生命刹那间就离开了这具躯体。我后背一阵发凉。

自杀!这个话题已经在今天的话题中重复出现过多次!我蓦地回过神来,盯着他的脸,一阵心慌隐隐划过。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微笑,“你在猜想我是否自杀过吧?”他单刀直入地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回答说:“是的,我正在担心这个问题。你很敏锐。

”“不用担心,这已经是过去了。”他轻蔑地一笑,缓缓向我伸出了手腕——在那里赫然出现了一道粗陋的疤痕,上面的针脚就像是可怕的蜈蚣的百足。

“哦……”我呻吟了一声,觉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丝痛苦掠过。随即,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得意的神色。“这个疤痕给我带来的感觉是痛苦,可是,我好像在你的脸上看到了得意,是不是我看错了?”我很严肃地问他,语调像一根上紧了的。

“我的信念是,一切都会过去的。呵呵。”

“请你先不要笑,好吗?!我很坚定地请求他。这一次,是他愣住了,一半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收住了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好像在看一只白垩纪来的恐龙。

“不要用你一贯的笑来包扎你下面的伤口,好吗?”我的声音低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他看了我一会儿,目光似乎渐渐模糊起来,接着,从我的脸上移开了,投放到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没有惊动他的神游,只是静静地陪伴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咽起来,那声音憋得像是从捂着盖子的地窖下面传出来的,听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一边关注着他的表现,一边仔细分辨着这种窒息的感觉究竟是我自己的,还是我共情到了他的。

“如果你感到憋得慌,也许你可以把手从脸上拿开一点。我不会嘲笑你的,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有过痛苦的滋味。”他迟疑了一下,放开双手,大声哭泣起来,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胡乱地筛作一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静静地望着这个大小伙子——像个小不点儿一样,把自己淹没在那样无助而又漫无边际的委屈和悲哀里…

狠狠地哭了一会儿过后,他用我递过去的纸巾擦干了四处泛滥的眼泪和鼻涕,用充满血丝的红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

“感觉好些了吗?”我关切地问。他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有气无力地擤了擤鼻子。

“你让我看你的伤痕,是因为你准备好了想要和我分享一个秘密是吗?”

他又一次点了点头,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随即恢复了平静。“我们只剩下一刻多钟了,其实,我觉得很多东西才刚刚开始”。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是的,我觉得现在可以和你谈论自杀了,但我这次暂时还不想谈论自杀的原因。”

“好的,我们不谈论你还没有准备好的话题。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请你相信,你的生命永远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条件地尊重你对自己生命的选择。”我说。他再一次热泪盈眶。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我们出奇的有效率。我们像两个自杀研究者样,一起讨论了割腕这种自杀方式对生命个体的意义——个人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究竟是想为自己的生命表达些什么呢?

大力以自己对生命的深刻体验给出了自己的领悟:割腕自杀的人,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他们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是为了在鲜血淋滴的过程中进行艺术唯美的自我欣赏和自虐,这样做背后的真正动机通常是施虐展示或自我惩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自杀的人通常有梦幻般的艺术气质,以及施虐受虐的潜在冲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名照料新生婴儿的护士。我发现自己照料的一名婴儿意外死亡了。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个小婴儿的尸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死呢?”

生命的表达:我是罪人

第八个周四的下午,窗外已经飘扬着第一片落叶。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给世界改换了衣装。

像瑞土座钟一样守时的大力,竟然迟到了。这是意外,却也不是意外。在上一次的碰触之后,大力原有的步子已经开始出现了错乱的节拍,是啊,当一幅血淋淋的生命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的时候,任何人的内心里都会有想要逃跑的颤栗啊。

我静静地等待着大力的出现。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会来的。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进到咨询室里,他沉重地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了一声怪响。他没有笑,直接开始了话题。

他告诉我说,自从上次咨询过后,他就出现了头疼,每天都阵痛。我问了他的生理状况以及相关病史,估计有心因性的可能,便让他椅子上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放松,用意象对话技术引导他进行了一次想象:“请你找到头疼的确切位置,想象那个地方有一幅图景,看一看,那会是什么?”

他回答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继续问:“这个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是什么颜色的?一片白?一片片黑?还是一片什么

他回答说,是一片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让他把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想象成一幅完全涂黑的画,然后让他用手把这幅画一点点撕开,看画的后面有些什么。

刚撕开了一片,他就说看到了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一个裸体的青年男子,雪白的肌肤,阳具缩进了身体里面。

我开始感到略微有点局促。听到一个异性来访者这样直白地和我说到性器官,并且描述它的细节,这还是第一次。我暗中作了一次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

他继续描述那个场景:那个十字架悬得很高很高,被捆绑着的年轻男子的头辉映在太阳光里,明晃晃的看不清楚面庞。十字架下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如蚂蚁般的人群,他们都蒙着黑色的面纱,裹着黑色的长袍纷纷把尖锐的石器掷向十字架上的年轻人。

“他们为什么要向他投掷石器?你可以听听人群中有没有什么声音”

“有。人群愤怒”

那个十字架上的年轻人听到了人群的喊声怎么想?

平静,因为他甘心情愿地去死。

“这个心甘情愿可以用一个声音来表达,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我是罪人。我该死。”

原来,他自杀的内心最深处驱动是为了惩罚自己。

我是罪人。我该死。

看到了这些以后,他的头疼立刻就消失了

“曹老师,意象对话可真够神奇的啊!嘿!”临走的时候,他如释重负,顽皮地对我说。

“神奇的不是意象对话,而是你自己的内心。”我说,“你看,本来不头疼,可愣是给变出头疼来,难道不神奇。”

大力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发呆。看来,生命有一种自然而又执著的力量,那就是表达—无论如何都要表达!如果我们不能够听到自己内在的言语,我们的身体就会用症状强迫我们去倾听那个表达。

有童年,还是噩梦童年

大力第九次踏进咨询室的时候,身上很不合时宜地穿了一件有些破旧的老式黑色厚夹克,这让我的助手感到很夸张,以至于通常很严谨的她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可是,我不觉得好笑,相反,我几乎立刻就能够感觉得到,在这样秋高气爽、明媚和煦的一个下午,包裹在那厚重外壳下面的,是一颗瑟瑟发抖着的老古董的心。

他一坐下就向我要热水喝,一口气喝了三杯。我很惊讶,那么滚烫的水他究竟是怎么喝下去的。“你今天好像很冷。没事吧?”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手一再把自己的身体裹紧在厚厚的旧夹克里。我给他倒了第四杯热水,放在他的面前。他再次一饮而尽,然后狠狠地把一次性纸杯在手里捏成一团皱巴巴的废品。我看着他,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向我打听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罪人啊?”他冷不丁说。

“如果你需要我知道,你会让我知道的。”我不紧不慢地回答,“不过,你用“打听’这个词,在我听来好像有点刺耳。在你的生活中,有谁是爱打听的人吗?”

“有!中国人都是爱打听的人,他们打听到了别人的隐私,然后就把它当做饭后嚼舌头的笑料!真恶心!”他咬牙切齿地说。哦,或许他远渡重洋去德国就是为了逃避“中国人的打听”吧?我暗想。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对我温和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找你做我的治疗师吗?那是因为你很温和、人本、有爱心,从不胡乱对病人下刀子——在第一次来这里之前,我就调查好你的底细了。”我没有说话,心里球磨着他刚才使用的“治疗师”和“病人”这一对词语 。

“虽然对你已经有了事先的了解,但我一开始还是比较警觉的——其实在我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所以,我对你作了一个多月的面对面的考察。结果,你还真的名不虚传,居然能够一直做到耐心倾听,不追问,不侦查,也没有攻击性,和你说话没有压力。所以,慢慢地,我就开始信任你了。”

“谢谢你选择了我,信任了我。我也很高兴自己能够通过你这么严格的考试。”我笑了。

他却没有笑,继续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可是,就连在这样的你面前,我还是有很多的顾虑……”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你是想开始谈自己真正想要解决的问题了,但是,又担心我不能接纳你的问题,担心我会抛弃你或是让你失望,是这样吗?”我问。

“是的。因为,我其实是一个……”他屏了口气,猛地一抬头说,“双性恋者。”

我没有吃惊,平静而有点开心地回应说:“你很有勇气,我很佩服你。现在,我们已经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搭档了,希望咱们能够共同努力,一起达到我们的目标。来,咱们击掌为盟!”我说着,向他亮出了手掌,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很用力地和我击了一下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击掌过后,果然就是自家人了。他开始向我敞开自己的内心,就像一枚珍珠蚌在涓涓细流中缓缓张开自己的坚甲。

张开坚甲之后,他展露出的是一个梦,一个童年的噩梦——正是这个噩梦使他成了“罪人”。

我生下来好像就不招人待见。由于我是个男孩,替我年轻就开始守寡的奶奶完成了三代单传下去的历史任务,奶奶很宝贝我。可是,妈妈跟奶奶是天敌——凡是让奶奶遂心如意的,就都等于是跟妈妈有仇。所以,她一直希望我是个女儿,好让奶奶家“绝后”。这不,我还没出来露面呢,妈妈就早早地把小姑娘的衣服被褥都准备好了。等发现我生出来以后是个带“把”的,面对生米煮成熟饭的残酷现实,她仍然不甘心,所以从小就让我穿女孩的衣服,扎小辫儿,把我当成个女孩子养。

父亲是铁路上的工人,据妈妈说很懦弱、无能。我自打出生以后就没怎么见过他,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凡是关于父亲的部分都基本上是空白。妈妈很要强,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因为我很乖,所以四岁以前的日子基本上还是正常的。

就这样,我跟着妈妈长到五岁。我的天敌也出现了——妹妹出生了。这下子,奶奶郁闷了,妈妈开颜了。有了妹妹之后不久,我就开始经常挨骂挨打,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整个童年几乎连妈妈的面都见不到了——我被送到了舅舅家寄养,直到我高中开始住校。舅舅舅妈给我吃穿,但对我很冷漠。但舅舅家的大表哥特喜欢我,他比我大六岁,很知道护着我。我俩厮混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时常让我忘记了被父母抛弃的痛苦。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我们俩在一张床上迅速长大,我十岁了,他十六。暑假的一天,我们一起去洗澡,我突然发现他的下体长满了毛,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感突如其来。他妤像也感觉到了。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谁发起的,反正我们玩起了游戏,互相摸弄着对方的身体。玩着玩着,玩出火了……等我完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完全不顾我的小声哀求,几乎靠着一身的蛮力完成了对我的插入……疼痛、羞耻、肮脏、罪恶感混合着极度的快感淹没了我,恢复了宁静的黑夜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没有哭,也没有告诉大人。我不想失去他——这么多年来,只有他爱我、保护我。我只有他,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信任的只有他。我也不愿意伤害他——当然,他也要求我的,我心里甚至有一块地方觉得,他之所以能够对我这样做,也是因为他完全相信我,完全把自己交给了我。我甚至有点感激他,让我和他一起共守这个这样亲密和隐私的秘密。更何况,在和他紧紧拥抱,缠绕在一起的时候,在他的手掌轻柔地抚摩我全身的时候,我是陶醉的——确切地说,那不完全是身体的感觉,更是灵魂深处传来的一种被触摸到了的不孤独感,那种温暖和满足感是我父母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的。

打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共守着这个秘密——在这个秘密中,我开始了我的青春期。我逐渐适应了那种感觉,越来越享受那种特别的快感,就好像我的身体慢慢地苏醒过来,我变得更了解自己,更容易和自己交流。我甚至觉得,是这种亲密的交流,让我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依恋。

直到高中住校,我才离开了舅舅家。那时候我们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互相很思念。他曾经花几个小时骑自行车去看我,我们亲密叙谈后总要找机会温存——那种“偷情”般的紧张,从那时起渐渐成为我的嗜好的一部分。

大力娓娓道来,仿佛在述说着一个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人的逸事。而我,终于开始有机会懂得我面前的这个生命身上所发生的故事,望着他款款离去的背影,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沉甸甸的。

草草收场的暂别

吃完午饭,我就早早回到了咨询室发呆。我觉察到,我是在下意识地等大力。

今天已经是第十次咨询了,大力的咨询费这次结束后就用完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我的脑子里松散地穿插着各种对过去咨询片段的记忆,以及对未来咨询可能的N种假设。

大力按时到来了。一看到他手里拿着原来说要送给我的画册,我就意识到我们的咨询要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隐约感到有一点点不爽

坐下,大力就告诉我,上次咨询后,他一下子觉得好了许多许多。他说,他感到自己不再需要咨询了,并且对我的整个咨询过程进行了总结和评价,最后,他给了我99分

“99分”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呢?他回答说:“99分,意味着一个凡人所能够取得的最好成绩,因为我从不相信有满分。”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属于凡人的满分,我很高兴。不过,你给我评分的行为倒让我很好奇:你总是喜欢这样给别人或自己评分吗?”“是的。不评分,一个人就找不到自己和他人的位置。”他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你是怎么给自己评分的呢?”我又问。这么说的时候,我忽然觉察到自己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其实是因为有点心虚。

“我给自己有两个评分,一个99分,另一个不及格。”

“哦?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他笑笑说,打住了这个话题。瞬间,又出现了冷场。我决定不再自我防御地打破僵局,也不再轻易地去挑战他的防御,虽然不舒服,但我还是静静地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扑哧一笑,开口了:“曹老师,再给我做一次意象对话,就算是给我告别的仪式吧。我觉得那玩意儿挺神的。”

我欣然同意。

我让他全身放松,闭上眼睛,在想象中看一幅他认为最美丽的图片。在想象中,他穿过一片野生的原始森林,在森林的尽头,他看到了夕阳下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出奇的平静

一面不起波澜的镜子/一动不动地辉映着天边的落日

引导他回到现实中,我请他给自己的意象作品命名。他想了想说《平静》。”我继续问,如果在“平静”前面加一个定语,那会是什么呢?他又想了想,说:“《月圆前的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月圆”“平静”这些美好的词语,并没有带给我相应的舒适感,相反,当我听到他说到“月圆”的时候,马上跳入我脑海的词语竟然是“潮汐”。可是,我们的咨询就要进入尾声了。为了不让他带着可能被暴露的伤口离开,我无法把自己的那些感受反馈给他。

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一起翻看了他出版的那些画作,并草草讨论了那些画作中暗藏的表达。我发现,那里面的主题似乎都和“不接纳”有关。

结束后,这是第一次,我送他出了咨询室。大力和我说过“再见”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给我留下了一点戛然而止的感觉。他真的是一个很守时的人——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一切都如约进行。

此时,我忽然觉察到我一开始的不爽是什么了——那是一种遗憾,种刚刚拉开序幕却要马上闭幕的遗憾。在这遗憾的背后,甚至还隐隐地涌动着一份自责:他给了我他自己心目中的满分,而我知道,除了陪伴和分享了他的一点点秘密之外,我还没有来得及为他真正做些什么.

灵魂的切换(第11-15次咨询)

真正的起步

冬天已经送来了阵阵寒意。咨询室也随着季节变得有些清冷起来。在这样一个清闲的下午,我正独自享受着读书的安宁。突然,电话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大力。他想预约新一轮的咨询。房间里立刻回暖。我们约定3点见面。我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点点激动。

两个月不见,大力好像又清瘦了一些,这使得他眼圈下的乌青格外显眼。

他说,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他检查了身体,确认自己没有染上艾滋病。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很坦率地回答,因为他是个性乱者。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通过网络频繁地搞一夜情,和女人,也和男人。

没等我回应,他接着说他的坏消息:他失恋了,因为他的男朋友发现了他的一夜情“外遇”。

这么说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就好像,他只是需要随便说说,说完了就完了。

我沉吟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谈起了我对他守时和守约的印象。

听到“守约”这个词,他的身体略微抖动了一下。接着,他和我谈起了自己第一次失恋的经历:

在我心里,表哥一直是我的初恋。我曾经很天真地盘算着,怎样才能找借口逃避父母以后的逼婚,为他守贞,和他白头到老。他也对我发过誓,这辈子只跟我在一起。

没想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他竟然背叛了我,有了别人。当时我那个愤怒啊,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可是,我对他怎么下得去手呢?于是,我把刀口朝向了自己。一个夜里,寝室熄灯以后,我割腕了。

我下铺的同学发现了。然后,我被送到了医院。他得知后,请假来看我。在病床前,他亲吻着我手腕上裹着的纱布泪流满面。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岁。感动于他还在乎我之余,我的心里冒出了一丝复仇的快意。

回来以后,学校不要我了。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度过了一段待业的日子。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妹妹已经上初中了,品学兼优,是母亲挂在嘴边的骄傲。她每天逢人便说:都是我生出来的啊,你说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暑假过后,我终于再次回到了高中,在另外一个学校复读。这次,我发誓要考上大学。

我带他做了一次意象对话。在想象中,他回到那个割腕的场景。看到自己鲜血流出的时候他的伤口说:“你看,都是你害了我!我不忍伤害你,却甘愿为你去死!”对面的表哥流泪了,向他忏悔,表达了对他的爱和愧疚。最终,他和表哥和解了,并原谅了他。表哥感动地哭泣,泪水滴落在手腕上,伤口慢慢愈合了。

意象结束之后,我们讨论了这次创伤事件与他现在这些问题的关联。

他忽然明白,原来他不停地搞一夜情,其实是一直想要报复自己心里那个不守约的表哥。而他之所以用表哥的方式来背叛,是因为他一方面不愿意原谅他的负心,一方面心里又不忍放弃对表哥的爱,于是下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表哥的怨恨和忠诚,用爱和恨来继续维系和表哥的情感联结,就像是在表达:我要用恩恩怨怨来缠着你!我和你没完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往往是许多因缘共同导致的。我们应该担起属于我们的那些责任,但对于那些属于别人的东西,我们也不必非得去抢过来担上——那不是高尚。你先前之所以要抢过来担过分的责任,那是因为你对她心有内疚还没有得到表达,所以你下意识地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内疚和自我惩罚。

起因是大力遇到了个老校友,他已经成了一名大款,邀请大力共进晚餐。在喝高的时候,这个男同学坦白说,自己之所以成了大款,是因为他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老爸是谁,所以,他就一心发愤图强,要为自己雪耻。

这次,我叫了他很多次,才把他从想象世界中带回到现实中来。“你刚才在沉溺,这样久了会破坏一个人的现实感。”我向他指出。“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和爸爸在一起,我真的太幸福太幸福了,我实在不忍回到现实中来。”大力说。

“是啊,对内心中的幸福,谁都会贪恋的。可是,不管有多么幸福,想象世界终归是想象世界,它不能代替我们的现实——我们是要实实在在地活在现实里的。沉沉溺自己的心理世界中并不会改变你的现实世界,但是,这不等于说内心世界对我们来说不重要——明白我们的心理世界,从中得到启发和领悟,是一定会帮助我们改善现实处境的。你明白吗?”我第一次这样长篇大论地说教他。

“明白了,曹老师。”大力说,“通过意象对话,我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和需要,也学到了一种方法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

“很棒!”我赞许道,“具体说来,你学到了怎样的方法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呢?比如,关于你爸爸的问题?”“我会主动去找爸爸沟通,达成和解。现在我从心里相信,他是爱我的。以前我恨他,不愿意见他,更不会主动联系他,本来他觉得没能照顾好我就很自责,我再这么对待他,他就更没有勇气来主动联系我了。现在,他已经老了,而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比他更有力量来主动解决这个问题了。”

大力真的长大了。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我想。

“本来,我还以为我看到希望了。”他眉头紧锁着说。“可没想到,我又开始恶性反弹了,那感觉就像是犯了毒瘾。

原来,上次回去刚没两天,大力突然又忍不住上了寻找一夜情的网站,结果,他经受不住诱惑,又和一个“男同志”发生了一夜情。而夜情一结束,他就立刻陷入失望和悔恨中,发暂这次一定要痛改前非。然而,才过了两天,他就又坐卧不宁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和另一个女性发生了关系。一时间,这个消息让我也感到很迷茫。上次咨询中,大力不是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吗?一个念头迅速划过我的头脑:我的治疗到底对他有作用吗?我们所作的那么多努力,到底能有多大效果呢?

“当你那么做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这么吸引你呢?”我问他。他回答说:“不是性快感本身,而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那是一种混杂着强烈的罪恶感和自我价值感的东西,你明白吗?”我困惑地摇头,请他再多解释一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罪恶感和自我价值感混杂在一起!”他重复说。

我思考了片刻,说:“此时此刻,你哪种感觉更强烈些?”他回答“是自我价值感。这个回答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原以为,他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苦恼和懊悔,是应该罪恶感更重的啊。想到这里,我突然心里一亮:既然是不符合理性逻辑的,那么更说明背后隐藏着一种巨大的来自于潜意识内部的驱动力。

我让他尽可能充分地体会这种自我价值感,同时看一看此刻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意象。他看到了两个人影,但都看不清。我让他只盯着一个看,直到把他看清楚为止。

回到现实中之后,大力久久沉默着。随后,他说:“我明白了,妈妈被重男轻女的外公外婆遗弃,在农村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其实从小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自卑,所以她才会总是强调自己的高贵,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因为在她自己的内心深处,她还是一个低人一等的小乞丐,还在为自己被送到农村而感到耻辱。这是她的自卑补偿。”

我点头表示认可。他继续说:“所以,长大以后,她要嫁爸爸这样一个儒弱的男人,一方面是为了保证自己不再受父权的欺压和伤害,另一方面也是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来阉割男人,为自己报仇雪恨。

是啊,原来,在这样强悍的妈妈的内心角落里,也哭泣着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孩子,在用自己的生命作着同样血淋淋的挣扎…

在咨询结束几个小时以后,我还在心里一遍遍地叹息:无论表面上有多少丑陋和伤痛遮盖,在人性的最底层,血脉,永远是以爱的纽带为联结的。而由于忠诚,上一代没有完成的爱和恨,也将随着这条纽带不断地传承下去——历史就是这样无声地一代代地重演着,直到祖辈们的情结彻底被解开。而面对这样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一名心理咨询师所能够做到的,实在太有限太有限了…

女人,我为什么不能和你相恋

上次咨询结束后,大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回想起了许多一直被他所遗忘的片段——那都是些和妈妈有关的。从那些片段里,大力再次确信:妈妈其实在心里还是爱他的,只不过,她的那些创伤让她不能自已。

他告诉我说,昨天,他终于主动给妈妈打了电话,虽然很多话他还是说不出口,但电话那头的妈妈仍然显得很是激动和开心。他注意到,妈妈不停地询问他的近况,这证明,妈妈真的还是关心他的。电话结束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妈妈说了一声“谢谢”,死一般沉寂的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妈妈嘤嘤的哭声。

放下电话以后,妈妈就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好吃的来看他了——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西红柿鸡蛋炝锅面。为了让面条保持热度,妈妈把饭盒一直揣在自己的怀里暖着。刚吃了第一口,大力的眼泪就落到了饭盒里,妈妈也哭了。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回自己家。他们娘儿俩靠在张大床上,说了很多很多这么多年都从未说过的心里话。

听了大力的反馈,我感到无比感动和欣慰,一滴温热的眼泪慢慢地要滑落下来,我连忙假装揉眼睛把它抹了去。

大力问我:“我不能爱一个女人,是不是和我对妈妈的态度有关呢?比如,在我的心里,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妈妈这样的坏女人,一种是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好女人。”我说:“的确很可能啊。”“那该怎么办法呢?到底有没有办法呢?”大力迫不及待地问我。我说:“有,让她们整合。”

于是,大力进入了意象。在意象中,他看到自己身体的左右各有个女人。右边那个显然是圣母,手里抱着小耶稣——就像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像》上画的那样。左边那个又像是妈妈,又像是妹妹。再仔细盯着她看,发现她最后竟然变成了妹妹的样子!——而她,正在用很不屑的眼神瞟着他。

第二十三次咨询一开始,大力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反馈上次咨询以后自己的领悟:“曹老师,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我要找男人了!那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把所有的同辈女人都投射成我的妹妹——既然‘妹妹’已经夺走了属于我的母爱,那我就要夺走她的男人!所以我就下意识地和女人们争夺男人的爱情!”

我很兴奋,也很感叹这个“久病成医”的家伙。“那么,和妹妹们争夺男人爱情的那个你是什么样子的呢?”我饶有兴致地问他。“是玛丽莲·梦露!”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原来是她啊——那个穿着性感红色包身裙的舞女?”我兴奋地喊出来。“是啊,你不会不记得她的我知道,你一直对她耿耿于怀呢!”大力淘气地笑着说,“就是她,在上次你希望我选择异性性取向的时候和你作对,替我选择了对男人感兴趣!你当时脸都灰了,嘿嘿。”“咳”我像被人揭了短一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于是,在意象中,我们又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位名叫玛丽莲·梦露的老熟人。她仍然穿着性感的包身裙,只是,这次不是火红色的,而是紫红色的了。我暗自琢磨,这是她原有的愤怒和狂热有所降级,还是有所压抑呢?仔细端详玛丽莲·梦露,只见她紫色的短发妖娆地卷曲在光洁的额头上,两道高高向上挑起的娥眉,一双如醉如痴的媚眼半眯着斜看着人,有几粒雀斑的小鼻子挺挺地翘着,猩红浓烈的血盆大口魅惑地张着,很像是充血的女性阴唇,它正在发出诱惑的气声:“我要!——我要!——”她是个职业脱衣舞女郎,碰到自己喜欢的男客人,就和他们上床。

玛丽莲·梦露和处女兼天主教徒妹妹,她们俩原本是他心中一个完整的女性意象,兼有一位女性所具备的温柔和激情、纯洁和风情、害羞和豪放、文静和野性,等等。但由于“肮脏一圣洁”两种特质的截然分裂这两部分分别以两个相反的形象表现,于是就成了圣女和荡妇——这种情形在意象规律中很常见。

在意象中,玛丽莲·梦露通过妹妹的死亡“打败”了妹妹,从而暂时实现了她一直没能达成的愿望;而母亲出现后,玛丽莲·梦露变成婴儿,这是一个退行,由于感到安全和被接纳她才会经由退行来达到重新成长;而母亲呢,经过前面在咨询中的调整,已经转化成了一个更有包容性和滋养性的母亲,所以她能够承接住婴儿的口唇攻击继续给予爱,并通过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通过爱和接纳来达成对两部分分裂体的整合;整合以后先变成少女,那是为了和母亲告别,实现精神上的“断奶”,从而自己才能继续成长为一个成年的女人;而少女后来变成的我——确切地说,那不是我,而是以我的形象为象征的一个成年女性的形象,则是大力心中经过整合的一个新的、对于成年女性的整体的看法。

说到这里,大力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我自己的部分,那为什么会变成了你?”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请他在一张纸上用形容词列出他心目中的我的特点,然后,让他在另一张纸上列出他对成年健康女性的总体看法,然后将二者进行对比。做了这些之后,大力恍然大悟:“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其实,我心里的每一个人物的意象,都是我心里对这类人的一个形象化的评价和理解,比如我心里的妹妹和我,其实代表的是圣女和荡妇,那就是我原来对女人们的看法女人只有两类,要么是我自己认同的荡妇这一类,要么是假装圣女的那一类,她们很受社会主流推崇,让我们这类很受排挤,所以我要代表我们这一类女人去打败她们那一类女人。”我点头表示赞同,并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后来变成了你的样子,其实那根本和你无关,只是因为经过整合以后,我原来对女性的非圣女即荡妇的看法不复存在了,没有旧的形象可用了,而那些新的特点,因为和你身上的特点比较吻合,所以就顺手把你的形象借过来用了一下,对吧,曹老师?”大力有些得意地问我。

“对!”我向他确认道,“如果你仔细看看你意象中的我,再对比现实中的我,还是会发现有一些差异的。觉察这些差异,并把它们分辨清楚,你就不会把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东西和外在现实里的东西混淆了。”

大力闭上眼睛看了看那个“我”,果然发现那个“我”和现实中的我有不少不同呢。逐条分辨清楚以后,我让他给那个“我”取一个名字,他叫她“梅”。

“现在,我完全能分得很清楚了——她是我的梅,不是你曹老师。嘿嘿。”临出门的时候,大力回过头来顽皮地说了一句。

我们谈到了大力在现实生活中的未来。他表示,他会对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保持开放的心态,无论那将是什么,他都会尽可能真诚地去面对,有尊严地活出一个新的自己。他对我说,我偶然说过的一句话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生命,就是每一次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很感谢他,也顺便提醒他,只有选择和负责还是不够的,在忠于自己内心选择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尊重他人和遵守社会规则。许多人出现心理困扰,是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的现实世界是割裂的——他们要么忽略自己内心的声音,完全被外在世界的声音所淹没,找不到自已,要么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沉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现实感。一个功能健全的自我是能够兼顾这二者,并在其中找到一个相对的平衡的。

最后,我们谈到了咨询和咨询师的局限性。他说到了在现实生活中,虽然自己那些能够被发掘出来的心理原因都已经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理,但他仍然不时地会有反弹的冲动。性行为的惯性仍然会不时地袭击他,使他想念和男人做爱那种更熟悉、更了解、更没有压力的舒适感。我很坦白地回答说,对太有限的我们而言,生命很可能是一个我们永远都探索不尽的未知。即便能够明白一个情结产生的最具体、最直接的现实根源在哪里,也必然还会有许多我们无法触及的更深层的原因在继续左右着我们;即便我们能够找到所有相关的心理原因,也未必能够完全彻底地改变一个习惯性的行为,因为我们身上仍然还有印刻的影响,还有惯性的强大推动力要延续过去的行为模式。而行为模式的建立,是有条件反射的生物基础的,它不能单纯地通过心理调整而自动得到改变——行为层面和心理层面是两个路径,心理层面解决的是内部驱力的问题,而真正取代一个旧的行为习惯,还必须通过从行为上建立、强化一个新的行为习惯来得以实现。

“我明白了,”大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我必须坚持新的行为模式,等坚持到了一定时间以后,旧的模式就逐渐被弱化、取代了。”

我赞同他的理解,并再次强调了我们要对自我成长有合理的期望,要接受自己和咨询师的有限性,甚至接受自我成长的有限性,并对未来保持开放和接纳的态度。借着这个话题,我也向他坦率地表达,在我们的咨询过程中,自己很多时候出现的内疚感、无力感、迷茫感、恐慌感,甚至短暂的放弃感和颠覆感。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咨询一路走来,是他,一直带领着我走到了今天,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陪伴他走了一程,而且在这其间,我还有时不时迷路的时候。我相信,无论前方还有什么未知,今天的他已经可以更有力量地去继续明天的行程。

大力听了很是感动。他说,虽然至今还没有能够解决同性恋这个具体问题,但这个问题本身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已经获得了种对待生命的态度:无论明天他寻找到的关于自己的真相是什么,他都会愿意去面对和接纳——哪怕这个真相与众不同,他也决心要让生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颜色。结束咨询以后,他将继续自我成长。成长是没有止境的,咨询的结束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将选择让成长伴随着自己的生命前行。

经过二十六次艰辛的交流,我们的最后一次咨询正式结束了。我站起身来送他到门口。走出咨询室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站在门口,我一直目送着这个年轻男子挺拔、矫健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生命,就是要努力找到并成为最适合的自己。”大力今天说的这句话,似乎还铿锵有力地萦绕在我的耳边回到咨询室里,我走到窗前呼吸了一口窗外新鲜的空气。映入眼帘的是满树粉嘟嘟的桃花——它们的笑脸在尚有些寒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漫长的冬天过后,又一个春天来到了,尽管,一个春天过后还会再有一个冬天…

所谓的“对同性恋的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我个人认为,每个生命都有权利为自己的存在状态作出选择,只要这个选择没有给其他生命带来妨害和伤害,只要这个生命诚实而自愿地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与众不同”不是罪,所以一名心理咨询师真正该为他们做的事情,是帮助他们寻找、发现和不断接近自己生命本来的样子,从心理上认识和接纳它;与此同时,在不妨害社会和他人的现实条件下,勇敢地为自己的生命轨迹作出选择,并为之全权负责。而通过心理咨询或治疗“转变”性取向只适用于另一种情形——那就是来访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同性恋者,他只是还没有认识到,是后天成长中的种种机缘,把他扭曲成了一名同性恋者的样子。

最后,我最想说的是,我一直深信,咨询师不是另一个生命的上帝。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意志,而咨询师的任务就是借助咨询这个机缘,启发和陪伴来访者找到属于自己生命的那粒种子,并鼓励它在逆境中勇敢地成长。与此同时,咨询师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榜样。如果名咨询师有一个使命的话,那么,这个使命不是去示范来访者成为个像自己那样完美的人,而是用自己鲜活的、同样有缺憾的生命去告诉他,成长,就是一个不完美的生命在不完美的环境中,挣扎着不断接近和绽放自己生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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