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是一座绿化极到位的城市，和煦的正午暖阳穿过路旁浓密的绿化树梢，微风拂过，路面洒下点点金色斑驳，环保公交车驶过，行人悠然有序下车，享受着绿荫带来的清凉。
市中心是一座占地颇大的湖，亭台水榭错落。最大的亭子——百花亭旁是一座七孔桥，似是因为东坡曾在此做官的缘故。东坡总是很爱修桥，每到一处做官总是修一座桥。K为H定的客栈就在湖旁，叫“饮湖上”。一个偶然的机缘，H和K公交车搭过了站，看到了夕阳泊于山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姿态，夕阳是真美，印着H的颀长的睫毛，波光流转。K在桥上搂着H的腰，从日暮西山到星光初现，谈了什么是真不记得，一对青年时期的爱侣，目标一致、价值观趋同。对着这波光粼粼的湖，所有的心事被映衬地更小了，像杯水中的风波。
（一）
初到鹅城的傍晚，H拖着银色的大行李箱到约定地点，行李箱还没离开车，K就翩然而至，从客车员手中接过行李。自此一路上，行李箱就再也没有离开过K的手。
H在公交车上像一个欢快的小猫儿，噌着K，挠着K左心房的位置，谈着今晚吃什么，聊着K带来了什么好玩儿的小玩意儿给她。K看着怀里的小猫咪，眼神宠溺，抬起她的下巴亲吻着她。
到了客栈两人都饥肠辘辘，亲昵了一阵就去附近觅食。城区草丛里的走地鸡把K逗乐了。他说在他所处的城市，怎会有这样的鸡，一出现就给人捉去了！哪能在这儿撒欢捉虫呢？
于是K择取了一家附近当地人常光顾的饭馆，特色便是鸡字当头——椰子炖鸡、蒸鸡。老广们都爱喝汤，尤其是这原盅的椰子鸡。择敲起来闷声作响的椰子，在顶部锯下直径8厘米左右的圆盖，倒出椰汁，放置切块的子鸡、料酒、盐、糖、姜入空椰子壳内，倒回椰汁，蒸制时椰汁淹没鸡块，隔水中火蒸制2小时即成。温热的椰汁汤喝起来清香可口，鸡肉吸足了椰汁愈发香甜。蒸鸡是店家的特色，制作方子不详，蒸出来的鸡有一股子闻之舒心的极淡药材味，似药膳。取食时原鸡被解体成鸡腿、鸡胸、鸡翅几大块，食客用手套直接取块蘸鸡汁食用，颇能激发体内的茹毛饮血、大块吃肉的原始本能，享用时有饕餮之势。
幸好分量合适，两人吃到七分饱的曼妙状态，用清茶漱了口，欣赏马路对面的文峰塔，塔身笔挺，已在湖畔屹立多个春秋。塔身布满霓虹，映衬着路上的车水马龙。H和K会心一笑，牵手下楼。
（二）
H爱喝咖啡，且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的纯黑咖啡。K投其所好，寻了附近一家地段偏僻但评分颇高的咖啡馆，和H相约饭后消食。
与湖边的洋食屋咖啡馆不同，这家咖啡屋没有太阳伞，没有轻敲骨瓷杯的脆响，也没有老式扬声机播放的古早味英文歌曲。只是一家老式房屋改造的咖啡厅，门口射下昏黄柔和的灯光，吊制的干花、嵌入玻璃隔窗的木门显出一丝空灵意味。
这家屋内食客也不大声喧哗，只是静静地吃着眼前简餐或甜品。偶有啜饮品的，也不是H钟爱的黑咖啡，于是H和K决定小酌一杯，结束这个美好的夜晚。店家不似本地人，口音萌软，倒像台湾人。H没细问，点了自制的百香果酒和梅子酒。酒由40度以上的纯米酒做基底，择应季的果子酿制，每一款酒酒龄不尽相同。酒端上来了，侍者是一个带着白色贝雷帽和十字架耳钉的清秀男孩儿，声音温顺软和，较平常男生更细。若在平时，此类男士会被冠以“娘”，但H不觉得，她只觉得顺眼，随之就把百香果酒推向K。
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方形大冰块和翠绿的薄荷叶是果酒的标配。黑籽、色泽橙黄的浆果肉浮于酒面，复合着集番石榴、菠萝、芒果、香蕉等多种热带亚热带水果于一体的浓郁香味挑逗着着食客的鼻尖、味蕾，让人望梅止渴般地生出津液。K抿了一口，眯起了眼睛，耳朵微微泛红，但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果酒啊，多么狡猾的产物！高浓度的酒精混在酸甜的水果汁液里，让人欲求不满地喝着，醉而不自知。H轻车熟路地捻起梅子吃下，仅一口就卷入口中，梅核在腮帮子里，像藏食物在嘴里的松鼠儿。酸甜富含酒液的梅子最对H的好酒之舌，她也不忌讳喝快酒，喝果汁般就把酒啜下了，微醺，正正好，酒红色的眼影和颀长的睫毛愈发妩媚。看到耳朵泛红的K，H邪魅坏笑，又点了一杯石榴酒和荔枝酒。
于是结果是两人搀扶着到湖边吹风醒酒。
（三）
你看过那种旅行爱逛博物馆的人儿么？H是，还是骨灰级的。一大早她便拉着K去市场吃早餐，没寻着喜欢的面馆，便到市场称了小半斤烧麦和韭菜饺子，用竹签插着，边走边吃，颇有童趣。
途径一家老牌炖品店，K和H相视一笑，又进去点了一碗红参炖鸡和瘦肉汤，因路上吃了饺子，只点了一碗牛腩拌米粉。汤一上来，K眼神晶晶亮，这真是一个把汤看得很重的老广。他尝了尝红参鸡汤又尝了尝瘦肉汤，把更合他口味的鸡汤放到H面前，H对汤无感，并不介怀，把鸡汤给了K，端起瘦肉汤就喝。
汤算是平均线以上的汤，可是这牛腩汁拌米粉确是两人都不曾吃过的美味，经过长时间炖煮的牛腩，汁液浓稠，带着些许胶质感，鲜美的肉汁混着切得细细的青椒圈儿，均匀地浇在刚出锅的米粉上，牛腩Q弹爽口，米粉柔韧、米香味十足。两人吃到嘴唇边都沾了汁液，心满意足，像三月不吃肉的人初尝荤腥似的。
吃罢，两人搭乘公交车前往博物馆。鹅城的博物馆、科技馆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博物馆前有一个星宿广场，布着日晷、大水法以及十二星宿的雕塑，K和H一个个走过去，寻找着自己的星座，K是水瓶座，H是双鱼座，K说：“我是十二星座里唯一带水的星座，虽然我的水不多，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让你在我的瓶子里面游。”H笑了说：“瓶子太小了吧，我可是化身孤岛的蓝鲸啊。”K说：“没关系，我会努力变大一些，让你游得舒服一些。”
博物馆免费开放，但来的人不多，H有些失望，她想起了陕西历史博物馆里人来人往、群众排长龙买票的情景，她觉得家乡的博物馆展品应该更丰富一些，孩子和青年们应该更热爱知识多一些。但还是兴致勃勃地看了。展馆分东江历史展、国宝馆、金石馆、人文历史馆等。大概是因为免费的缘故，大厅摆了很多意识形态为政治服务的宣传单张，H不大喜欢但表示理解。
骨灰级博物馆爱好者H认为，最好看的是客家民俗风情馆，金石馆次之。客家民俗风情馆还原客家生活的真实场景，私塾、洞房、灶头、饭厅。饭厅和灶头内甚至还看见一些H家乡还在使用的老物件儿，倍感亲切。
金石馆内富丽堂皇，展示的是一些拆卸门板上的木质雕刻，用料讲究，辅以金漆。雕刻题材分花、鸟、人物故事、传统纹样（祥云纹、瑞兽纹等），少则上下两层，多则五层，件件都是雕工精湛，经得起细看细瞧。K也是看着新鲜，他最爱这些漂亮精致物什。
（四）
瞧完博物馆，两人从艺术世界中抽身，跻身市井，做逛吃小市民。购物中心的负一层有各类吃食，两人敞开了肚子，按照“少食食多样”的战略，每样只点一份，两人分而食之，愣是把想吃的都吃了一遍。
第一份是凉拌面，红油焦亮、芽菜黄瓜丝清爽、花生米酥脆，可调料不大带劲，将辣不辣。H和K用自己的方式把面吃下——芽菜黄瓜丝挑走，花生米吃下，面寥寥动了几根。一个合格线之下的开胃菜。
第二份是瑞可爷爷的半熟芝士，K热爱一切芝士类制品，而半熟芝士一次满足了芝士爱好的两种愿望，它是重芝士和轻芝士的结合体。重芝士以奶油奶酪和酸奶油为主，基本不需用到面粉，也不需打发鸡蛋，口味浓厚；轻芝士在戚风蛋糕的基础上增加了奶油奶酪，但还是依靠蛋清打发以保持蓬松，口感更为绵密细腻，并有奶酪的香味。
制作半熟芝士时将蛋糕表面烤至略微上色，上层重芝士内部半熟的状态，吃起来软软嫩嫩。下层是熟的轻芝士蛋糕。口感丰富，似各类芝士在口腔内部开了一场尽情狂欢的派对，派对音乐形成一股龙卷风，直击大脑愉悦区，冲破食客天灵盖。K眯着眼睛，咂了咂舌头，看看对面同样愉悦的H，不禁笑出声。
第三份是臭豆腐和酸萝卜，乏善可陈，仅为中和甜食的甜腻。
第四份是名字不详，口感类似泡芙，形状为长条形，在烤得酥脆的长条杏仁面包内，注入似冰淇淋口感的慕斯内陷。于是，外层新鲜出炉的酥脆的热，内里奶香浓郁的冰凉的甜，在舌尖交织一曲波澜壮阔的冰火交响曲，一口高潮。H和K一人一口，把长条消灭殆尽。满足地舔了舔嘴唇碎屑，回味悠长。
第五份是章鱼小丸子，用指甲盖儿大小的章鱼颗粒，爽脆的椰菜，佐以调制好的面糊，在烧制得通红的圆坑状铁板快速旋转烘烤，火候到位的丸子外层焦脆，内里柔软，撒上木鱼花、海苔丝，浇之以甜酱、沙拉酱，口感层次丰富，风味十足。
K尝出了章鱼小丸子的沙拉酱与他最爱的面包沙拉酱为同一款。95后小时候芝士类舶来品还未普及，饱含沙拉酱的肉松面包是最令人有满足感的食物之一。童年经历如此相似，H惊呼。她初中最爱沙拉酱面包，它是寒冬早起的盼头，是满足早餐的标配。于是，两人达成了认识三个月以来的共识23。
第六份也是最后一份是乌龙双份奶盖茶，H平时并不喝奶茶，甜饮料、甜点乃至零食一律不碰，今日陪K算是破戒。乌龙是冲泡茶，无香精，茶本味，与甜腻奶盖相得益彰。茶下沉积的是Q弹珍珠和爽口胶状果粒，奶盖上撒着诱人的巧克力细屑。据说奶盖有两种吃法，一是先抿一口奶盖，再品下面的茶；二是奶盖与茶混合，品二者融合后的特有口感。二人都喜欢纯粹，并不钟意混合吃法。之前吃的东西分量虽少，现下也有点腻了，于是奶盖茶剩大半，却也不觉遗憾。
（五）
H自省考结束后就犯下了偶尔夜半惊悸的毛病。在大半年的备考时间里，H东奔西走，提着行李箱走了小半个广东，半年不着家。午夜梦回经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外地常住的已经升至至尊卡的酒店还是已经陌生的家。
省考后H下了基层，与大学处了数年的男友分开，那时的她只想放下所有思想体系，踏踏实实干两年活儿。然而命运总是不按规则出牌，市里开大会的时候遇到了K，黑压压的偌大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对方，H一开始倔强地不让这人在车上坐她旁边，倔强地滴滴就走不让这人加她微信。后来啊，某种“缘分的牵引”。H关心K在基层住宿落实的情况，在群里加错两个人后才加到了K。从此一聊如故，三个星期后就决定在一起，尽管那时他们只见了两次面。
来鹅城度假的晚上，H还是夜半惊起，嘴里喃喃。K是一个嗜睡的人，一旦睡眠不充足整个人便如在梦中。K心里的想法约是：老天呐，怎么会有人夜半仍思路如此清晰，说个不停呢？即便如此，K还是披上外套，决定挽着H去湖边走走。
凌晨4点，两人踢踏着拖鞋，踅去湖边。一轮明月悬于空中，繁星闪烁。鹅城夜晚的空气可见度高，北斗七星和人马星座依稀可见。H和K就在大榕树旁的石凳坐下了，秋凉如水，K抚着H的手臂，听她讲她的童年的故事，夹杂着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成因还有那些陪伴过她一段的朋友。K有来有往，打开尘封的往事，那是他许久不曾和别人袒露过的心里话。他把他的童年、朋友、父母一一剖析展现在H的面前。个把小时后，两人说累了。叫了菜干白肺汤、五指毛桃炖龙骨、椒盐田鸡和猪油渣炒油麦菜吃下，再次沉沉睡去。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描述的人全都以“说不说得上话”做为择取朋友和爱人的标准。国人委婉的表达方式使得很多话烂在心中难以宣诸于口。即使苦思闷想、委婉表达，对方也未必明白说话人心中所想。故而过节一串又一串的热闹鞭炮、甜腻而味重的吃食，也难以冲淡国人心中的苦。
无论是三个月的过往或是今夜，H和K的交流都算坦诚，两人交换过往不为人知的经历，且因价值观的契合和理解能力的到位，也不曾生出对方不明了自己的心中所思所想的困惑。谈话之余，还常常冒出惊人的默契。从这个角度上看，H和K也算说得上话的人吧。俗世的苦，有人明了，也就能搀扶着苦并快乐地走下去。
（六）
哲学家和小说家阿兰.德波顿在纽约时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你会和错的人结婚》。文章分析了罗曼蒂克婚姻观的深层问题，其中第七类原因是——“我们希望快乐永驻”。
他说，“当你回想起你第一次想求婚的时候：你们在威尼斯旅游，坐在河道中的小船上，金色的夕阳在海面上洒下粼粼波光，等一会儿要去小餐馆享受晚餐，而此刻你的爱人穿着毛衣依偎在你怀里，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只有结婚才能让这种感觉永驻。然而，婚姻和这种快乐的感觉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种感觉来自于威尼斯，来自于金色的夕阳和悠闲的休假，来自于美食的刺激，来自于和一个新恋人的结识。婚姻并不能保证这其中任何因素会增加。婚姻不会让那个时刻永驻。那个时刻的的产生，来自于新恋人的新鲜感，来自于你不需要工作，来自于你住在运河边的美丽酒店里，来自你参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美妙体验，来自你刚刚吃下的那杯冰淇淋。”
阿兰.德波顿所言不假，分析露骨且充满无可奈何的宿命感。H在剥离所有快乐因素后，仍然确定K是人生伴侣。“我们当然希望快乐永驻，但我也相信我们能经历风雨。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那是我成就感的来源。我已确定山丘没有尽头，眼前总有高峰。”H扬了扬头，高傲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