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些人觉得苍白和贫穷就是同一样东西,再么就是表亲。
序章
阿母穿着一身黑,黑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领口处。黑亮的头发扎起马尾,头发很好,连碎发也细致地从中拢到两边,并入鬓角;穿一条露出脚踝的黑色阔口裤,苍白的皮肤里透着殷红的血色,脚踝上有一些星点的夏日蚊虫叮咬留下的淡淡疤痕;眉毛本来就细得像柳叶,她还把眉角挑得格外锋利,却更显得柔弱;淡淡的涂抹得不甚均匀的眼线下是一双不安的眼睛,看起来腼腆而有些怯;举手投足往往伴随着动物般的机警和敏感。
这是在清晨的一趟电车上,我看见了她。电车从隧道中驶出,刚刚好春光正落在阿母头上,樱花的花瓣几乎要飘进窗子里来。黑黝黝的山体笼在日光里,激起了一阵迷蒙的薄烟。透过阿母身后的窗子,可以看见一片低矮的老式民居掩映在烂漫的草木中,直耸的红杉和白杨林立,白玉兰和桃花开遍。
正是这样一个愉快的春日,在一趟愉快的列车上,我看见了怯怯如小动物般的阿母。从而有了这个故事,阿母也作为其中心意象进入了我笔下的世界中。
1 落日里洗衣的女人
阿母是个女佣,这不消说。从她十三岁起就在别人家里做工,总是低眉顺眼的,像一头温驯的梅花鹿。这么说是因为她身上平和的气息里总有股子桀骜的野性,她不说话,但你会觉得她自有一番心事。她见了人笑得很浅,像她的皮肤一样几乎看不见颜色。
十三岁时母亲把阿母送进主人家的大门时,苍白的病容上挤出一丝愁苦的笑,再三叮嘱阿母在别人家里的处事规矩,并向人家道谢,请求人家关照自己的女儿。她回到家后将要独自面对那凶狠的丈夫,平日里不说话,偶尔饮酒,酒醉便会发脾气的丈夫。
春天里清扫院子时,老人告诉她,春来,你当亲近风。于是阿母闻到了风里的气味,这与在那个木柴作门,土墙漏风,仅有一个泥糊的熏黑了的灶台的家里不同——在家里,她只闻得到烧柴火的糊味儿,和屋子里老朽的物件的陈味儿——而在这干净的院子里,阿母闻到了各样花的香味,并沾着清晨的露水。她的鼻子很灵,很快便能凭气味认识各种花——刺槐,紫荆,乃至开得最多的桃李等等。再之后,她能闻出一天里不同时分的各样气味,早上沾湿了的凉气,午后疲倦的暑气,晚间沉积下来的热烘烘的尘土味儿混合着炊饭的香气。她因而感受到植物、动物乃至房屋与苔砖在一天里不同时刻的心情。
在头几年里,阿母只是做着活儿,不发一言,沉浸在与事物共情的乐趣里。主人家里也都喜欢她,喜欢这个安静快活的女孩。他们把她当自己家的孩子来看,让她上桌吃饭,有时还同她打趣儿,问她要不要去读书,而阿母向来只会报以羞赧的笑。当有时家里的牲口找不见了,阿母会难得的主动请缨,她每每从风里飘来的草味儿中,从傍晚溪水与树木湿凉的气息里,探察到动物的气味儿——有时是一头牛,有时是几匹马。
在河下游的高处有一个山包,覆满青草,一条铁轨从中穿过。阿母在下午稍稍凉快些时抱着一盆衣服到河边来。她从太阳温情脉脉,仍有余热的时候一直洗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去。她不消抬头便对太阳的位置变化了如指掌,只因吹在脸上的风使她感知到空气在逐寸逐寸变得轻柔。
满河的余晖里,火车的轰鸣在细风里飘散,阿母在小小的码头上洗衣服,旁边停泊着一些木船。她一边洗,一边拿鼻子贪婪地嗅着这草地上,河岸边,一缕一缕从山包那边飘来的气味儿,直到太阳落下山去。她很喜欢这项差事,花一整个下午洗衣服让她觉得十分自在。及至天黑她回去时,身体里灌满了三月里的风,脸上沾了夕光春水的点点湿香。
回到院子里,阿母把衣服晾好,这时才觉察夜里的凉意已经漫上。饭后照常是主人家八岁的小儿子在读书,这时阿母就特意在内屋收拾整理,为的是听一听那书上的内容。有时是古体诗,有时则是一些近代散文,有带着雨气的巷弄,有老房子上的爬山虎,有开着花的瀑布——在阿母听来,那童稚的声音里仿佛带有一种悠扬深远的芬芳。可在人家问她要不要上学去的时候,她又总是不作回答。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已有自己的老师——自然里浮现出的种种气味,令她获益匪浅。她认为这就是自己赖以生存和学习的途径。
直到那一天她在半山坡上碰见了那个疯子——那个戴着眼镜,连疯态也斯斯文文的男人,她才重新考虑起生存与认知的命题。
2 与狗对吠的诗人
当他坐在返乡的火车上望向窗外时,仍然是穿戴整齐的教书先生形象。他的红色粗纹毛衣衬在袖口已磨破,露出里子的灰白格子西装里显得太过簇新,领结是没有的,衬衣领子就那么敞着,像一口干枯的井,滚动的喉结带着饥馑与不安。
火车驶上山坡,在一片丰盛的草地里进发。就在此时,他在车窗上所映出的自己的面影之中,见着了那张在余晖里的码头旁给映红了的脸——有如一阵热风吹在了面上,他的喉结微微颤动,面膛显得愈发红了。
阿正在镇子里最初是受爱戴的,但这种出自陌生感的礼貌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只因他在与人交际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缺陷——除了课堂之上,其余时间他讲的尽是些乡亲们谁也听不懂的话,又很固执,从来不具备平和自身的能力。他的脸本来就红,一跟人争论就更红得像被煮熟了一般。这种种特征显然使他成了那片土地上的百姓们拿来作为笑柄的最佳素材。因而尽管他平日里话很少,但对他感兴趣的人却越来越多。大家猜测他的过往,猜测他惹下了怎样的祸事,猜测他阴郁性格的成因,最终大家得出了结论——他肯定是读书读傻了。
“要是一个人足够成熟,那么他先想的应当是填饱肚子,而不是读劳什子书。”这是农民金德顺的观点。
整日在镇子里闲逛的高二狗(大名建国)不同意老金的看法,他说:“读书是有用的,读书人首先要比庄稼汉好过些。但书读到一旁去了,没有读到门子里,那书就只会给自己添堵了,它们就成了一门坏亲事,像纠缠不清的土女人。”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空气干爽宜人,阿正这天没有出现在学校。他一大清早只穿了件衬衣就出门,开始踱步在镇子的每个角落并正声朗诵他的诗歌。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苦相的脸,那些荒诞不经的诗句,终于将他从回来不久便在镇子上引发的滑稽剧目推至高潮,乡亲们终于不用揣度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话语及其背后的人生了。至此,阿正从镇子里的一个人变为了融入镇子文化的一部分象征。
对于阿正的诗朗诵,居民们刚开始颇感兴趣并与他互动,后来就不堪其扰,像轰赶野狗一样轰他。更令大家感到烦扰的是,阿正喜欢偷喝别人家里的凉水。他时常在半夜翻过院墙,偷喝别人家里的井水,也喝木盖子封着的陶缸里的凉水。他喜欢放了些时候的水,饮用的时候必定用瓜瓢取水;他喜欢月光下的水面,当瓢打破水面的平静时,几颗星星在瓢里闪耀;他舀了一瓢并不急着喝,而是坐在井窝子旁,先闻一闻水的味儿,然后悠悠然举起瓢——似乎在和月亮“举匏樽以相属”——接着一饮而尽。据福克纳的启迪,凉水就像是诗性为接引他而设的祭坛;
阿正每天上午做完他的诵诗巡回后在下午就开始了另一场紧张刺激的实践剧目——与镇子上的各种动物竞赛。他在街上见着任何大型动物,都会冲上去企图骑在它们身上——像个斗牛士那样,他企图驯服所有可以承载他重量的动物成为自己的胯下坐骑,不管它是牛是马,还是猪狗什么的。值得一提的是阿正与狗对峙的过程,他具有特别的技巧——鉴于狗的攻击性,他并不会一上来就试图骑它。他首先是与它对视,等狗开始躲闪着往后退时,阿正就追上去,像条凶狠的狗一样跟在后面吠起来。这是大家伙儿对阿正的大部分行径都失去兴趣后仅有的保留节目,每当阿正当街与狗对吠,路过的人必然在旁边驻足观看,并给阿正加油喝彩。一旦阿正进入了追逐环节,人群也会随着竞赛场地而流动——相当快速的流动。最终阿正成功骑上了一条狗,大家就一齐为他叫好;如若失败了,大家也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惋惜。
对于小型动物而言,阿正则只是一味地驱赶它们,将它们赶到这里来那里去的。他不与它们交流,只是“o-shi”“o-shi”地驱赶它们。看得出来,他对它们兴致不高,因为在表演的时候出工不出力。
唯一的好处在于,自从阿正化身为神的儿子整日活跃于镇子各处后,他终于不再沉默寡言——他开始活泼地、欢快地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与每一位种地或牧羊的人亲切交谈。
3 风中摇曳的火红面庞
在七月季里,种植玉米的农民们开始焚烧秸秆,以赶上下一季的种植。淡淡的烟飘进晚风中,带着一种燃烧的熏香,阿母喜欢在傍晚时分闻见它们。在夏天,阿母开始上山挖野菜,拾干草,这又是个顶好的差使。上山时她只挎着一个小竹筐,拿一把小锄子,不管是草药、野菜还是可食的藤茎,她都有条不紊地将其从黄土中起出,连根放进自己的筐里。有时她会带着一些镇上的孩子一起去,在不上学的日子里。孩子们总喜欢互相比赛,讨阿母这个长几岁的领头人的喜欢,奋力地在山坡上来回跑着寻找,一边兴奋地抓着几株在风里飘摇的植物如至珍至宝向阿母跑来,将其扔进她的筐子里。
阿母挖累了会取下腰间的衬布,在平坦处铺着坐下,拿手帕擦擦汗。她眯着眼从山坡上往对过望,只见铁轨顺着山脊蜿蜒而下,像一条清亮的河流似的缓缓流入开阔的平原,在丰美的草地上伸向远方。和风吹拂使她的目光愈加锐利清晰,流汗使她沉静,她就那么依着性子望着,一边在悠远的冥想里不知所往。
平静在阿正出现的那天下午被打破——以往他的活动区域仅限于镇子里,这天他却走上青翠的小坡,将此视为遗漏的辖区,力图将文学思想布施到这片未开化的土地上。当阿母望见他时,他正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如同动物园里的大象。他穿着自己那件已经污黑的粗纹红毛衣,没穿外套,歪带着眼镜,黑硬的髭须蔓延至喉结上,一边踩着点儿的缓缓行进,一边将手背在身后视察这片未来过的疆土——他早已忘了自己还能坐火车时的事情。在细风里他不再慷慨激昂,转而轻声呢喃着自己的诗篇,并拿出手指指点点。孩子们就随着他的行进始终围成一个圈,笑着冲他叫嚷。
那张斯文的脸上面色苍白,镇定自若地睥睨着四周的顽童们,对他们的嬉戏不予理会,只管念着自己的语言。接着,他看见了阿母,先是一怔,那神情活像经了一道闪电。接着他丢下四周的孩子们,以平日里与牛马竞技的速度朝阿母冲过来,孩子们吓呆了,站在原地;阿母也本能性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开了。阿正跑到阿母的小筐旁停下,拿起里边的野菜和藤茎一通咀嚼,发出了喝凉水时的赞叹。他不再看阿母,甚至坐下来开始慢慢享用,那神情平静地俨然一位休息日在家人齐聚的餐桌上进餐的一家之主。
阿母就站在远处,任凭这位强盗将自己一天的采摘都吞进腹中,连同根上粗涩的黄土;孩子们站在另一边,看得入了迷;只有中间的阿正浑然不觉,在一片渺远的意识土地上咀嚼着本不该是人吃的叶子。这时风轻快地溜过,吹动了一丛丛生长在沙土里的天竺葵。
4 失落的母牛
从那个下午后,阿正的午后活动开始有了单双日之分,这就意味着大家的动物竞赛只能两天一看了。在镇子里格外安静,不再鸡飞狗跳的下午,阿正在山上生机勃勃地进食着植物。最终,他选定了自己的专一食物——天竺葵,它们肉质的上部植茎总能令他大快朵颐。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当阿母望向山头那边时,他始终专注于脚下手中的天竺葵。
阿母并不避开他,还是照旧上山挖药草野菜——当然主人家里也奉劝过她,一如那些孩子们的父母从那次后就严令他们再在双日上山。相反地,阿母总是呆在离阿正不远的地方,像是看护着他,免得他掉下山去似的。她怜悯他,就跟怜悯花草和牲畜一样。她于这些生命有一种超脱于人之外的柔和感知。她认得这坡上所有的植物,并能从微风中一一辨识出它们的气味,连同它们在牛的口腔里被嚼烂时的清香。
不过阿母总得时刻警惕着,因为阿正时而会跑过来抢夺她的小筐。阿母总是在干着手里活计的同时,不时朝阿正那边瞥一眼,确保他没有发现自己。
进入八月份里,阴雨多了起来。不期而至的暴风骤雨总令牲口们仓皇失措,疾奔走散。因此,雨季里阿母的担子就重了起来——她时常要在雨后找寻走失的家畜,以解决各家各户的请求。下过雨,空气密度变大,所有的气味都被打湿,阿母的味觉反而愈加明亮清晰,茉莉和桂花的湿香使她觉得自己成了那个走进正厅,在饭桌旁读书的人——她亲自读起了那些雨中的巷弄、芭蕉叶子以及古体诗歌,并亲手触摸到那些柔软的芬芳。在无数个诸如此般的雨后黄昏,在溪边寻访家畜的日子里,阿母遇上了那个永恒性的瞬间。
小雨仍断断续续的黄昏里,阿母应家住三街的农民老犇之请到北坡找他未归的一头牛。当阿母走上山坡时,湿蒙蒙的雨气模糊了视线,泥土的清新直往鼻子里蹿。她静静地嗅,嗅闻那头调皮的牝牛——它差不多四个月大了——的气味儿。它断奶不久,乳臭未干,又走不远,按理说是好找的,但阿母找了两个钟头仍探寻到它的气息。直到她从山上下来,行至溪边,才在那棵已逾古稀的大榕树的华盖之下,看见了依偎在阿正旁边睡熟的小母牛。
阿正的湿发一绺一绺贴在大理石般的前额上,潦草的眉毛和胡髯连成一片,眼镜掉落在脚边,看来他最终和这个竞争对手达成了唯一的一次和解。
当阿母将母牛送回它自己家里去时,天已经黑透了。
从那天起,阿正开始在自家的一方陋室里种花。他种了大量的天竺葵以解决饮食,还种了一些玛格烈菊。他时常在夜晚与这些花对话,时而情绪激动,时而温柔如水。在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阿母终于进入了学校旁听,而阿正开始在自己的院子里打井——一口可以源源不竭地提供凉水的井。
5 无法阅读的信件
阿母在学校的学习除了语文外并不顺利,她在算数与种植上尤其困难,尽管她可以感知植物的呼吸。唯独语文,她像是早就认识了它们似的。对于那些遥相呼应的芬芳样的语句,阿母早已熟稔于心,只需将它们以具体的文字提取出来而已。她在自己所在的班里担任姐姐的角色,这与过去她带着孩子们上山采摘时无异。孩子们喜欢她,喜欢她嘴里吐出的各样新鲜的好闻的事物,他们痴迷于那些花草和小动物,痴迷于落雨后清明的早晨和朦胧的黄昏。
在离家三年之时,阿母回了一次家。再次回到那个黑黢黢、气味呛鼻的土屋里令她不适。做工期间赚的钱已定期送至家中,供父亲去买了酒畅饮,母亲依然穿着送别她时的破旧夹袄,檩木上几根歪斜着摇摇欲坠的椽柱也毫无改观。阿母心中没有波澜,她仅仅有些怕母亲冷,便说回去后会给母亲做套新衣服寄回来。她从不怨恨父亲或其他人,这一切——所有的人在她眼里看来并不构成感情,她跟大家交谈或发生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际会完全遵循“道”,也就是母亲从小启蒙,成长过程中耳濡目染的规矩。需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当需要寄钱回来时便寄钱,主人家的孩子热下了病她便整夜在窗前摇蒲扇——这一切于她不介乎感情。她的感情全部寄存在人以外的生命上了,如花草鱼虫,如猪狗牛马,她听见、闻见、感知到它们的内心波澜,并对它们浑然不语、安然自得的品质感到由衷的钦佩,这使得她更喜欢跟它们相处——因为她可以一眼望见,清楚明白。她也喜欢野物,它们强烈的生存欲望,它们不事修饰的野性,以及它们与赖以生存的环境所展现出的高度整体性都令她心醉神迷。
在她眼里,阿正也是融入了自然万灵中的一部分。他高耸的颧骨,苍白的额头,连同四时不换的衣服都长成了一棵树似的茁壮。正基于此,阿母从写字班毕业后所写下的第一个字,便是在寄给阿正的信纸上。她确信他是识字的,从他背着手走上山坡时,从他沉静进食的姿态里,这点清晰无疑。
从她将睡熟的小母牛从阿正怀中带走的那天后,便很少在山坡上见到他了。彼时从他那遭了雷电劈打的眼镜片后死一般寂静的眼神里,阿母坚信她读懂了那个时刻自然所给予她的启示——临别时她放在他怀内的几粒种子,将装点他的花园。
阿正在收到第一封信时刚刚将他的井挖好。他钻上钻下,用从阿母那儿抢来的竹筐盛放泥土运出,并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井沿。他所打的井从第一股水便清冽甘甜,不像其他人那样需要先把浑水抽干。这时,一封信从院墙外轻飘飘地落下,刚好落在他最得意的一盆天竺葵上。
他甚至都没将信封拆开。从那天起直至阿母来到他的花园里的那个晚上,期间他一共收到了34封信,一律地没有署名没写地址——封面一尘不染,白璧无瑕。这些信无一例外都被他扔进花盆里沤烂,做了肥料。
6 犬类俱寂的夜晚
从第一封信寄出去时,阿母开始在干活之余为母亲缝制衣服。直至她把缎面的缀有荷花的外袄,以棉花混杂羊绒填充的夹袄,素净的月白内衣,玄色的轻巧棉裤乃至鞋尖绣有鸳鸯的棉鞋都一一做好时,最后一封信已经寄出了一个月有余。
对于信件寄出后杳无音讯的命运她早有隐隐的预感,现下发生的事实不过是一种印证。阿母不急不躁,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又或是一个启示,为这件事画上一个有力的句号。当所有的衣物做完,并将其托付给门房寄回到自己家里后,阿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试图获得可供厘清的线索。
可是她啥也没感知到,于是她只能采取直觉性的办法了——她决定找上门去一问究竟。
那个夜晚村里的狗都出奇地安静,像在谋划什么大事似的屏声静气。阿母沿着镇上的大路向镇外阿正那所孤零零的烂房子走,月光投在她的脚下,像一滩清水。她经过磨豆腐和磨麦子的磨坊,土墙外靠着几个磨盘和碾子;经过了开小卖铺的王二牛家,他家的灯总是亮到最晚,以备给晚归的人买酒喝;她走完大路,走上尘土铺就的小路,溪水汨汨的声响与细小的虫鸣共同谱成了一阵轻盈的微风,吹在阿母的脸上,使这个夜晚如夏夜一般寂静。
在弥漫着草香的茫茫平原上就那么一幢房子摇摇欲坠地在无风的夜晚躺在那儿——事实上它很小,也相当不起眼,但当它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么一大片开阔地上时,它又显得至关重要了。阿母踏着微湿的草地行进,她的气息被夜里的凉意搅乱,她的胸脯开始起伏——自记事以来,她还从未如此激动。就这样,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她走到了那所小房子前头;她站定,平复自己的呼吸,像是初次到鬼屋探险的小孩子那样,以无限的好奇心和些微的惊惧推开了那扇以几根凌乱的树枝搭成的小门。
阿正此时正坐在井旁,一副有酒有菜的好生活。他在井沿儿上安放了一大碗凉水,一边就近从脚下拔起天竺葵塞进嘴里。阿母怔在门口不敢再挪步,眼睁睁看着他大口吞吃着花叶,花盆里零星的纸屑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阿正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她,眼神里不再有狂乱的诗情,也没了与野兽为伍的癫狂,他望着她就像望着月光——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他那么沉静地望着她,阿母的心跳也就不那么快了。接着他缓缓起身,在没有铺石砖的土地上躺下,他的胸膛平坦得像一面帆,微微起伏着一如风和日丽的海上。
阿母在这时终于获得了迟到的启示,她走过去,与他并排躺在一起。阿正又变得像在火车上那般沉默,目光深不见底,飞向邈远的已无法考证的记忆之中。
7 电车上
阿母生平第一次去往更大的城镇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坐在火车上时已嫁为人妇,穿着黑色的唯一一件羽绒服,她的脸色苍白如初,但嗅闻万物的能力早已因久置不用而消失殆尽了。
她要到医院去,开一张显然无法奏效的药方。她想要治疗阿正的精神问题——他现在已不再整日吟诵诗歌或与牲畜角力了,但他出现了一个关乎阿母幸福且伴随风险的问题。这个曾经的诗人在食用正常的饭食并好好穿衣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将拒绝与你行房,永远不会上你的床。”
无论镇里爱护着阿母的人以怎样的理由企图游说那位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他都岿然不动。无论顶受多大的压力,他也不肯吐露这一铁石心肠的固执背后的动机。有人给阿母出主意让她去城里的医院看看,那里有专治脑子问题的医生,如果她足够诚心,没准能带回一张药方。当然,从成婚那天阿正回到他破旧的房子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出院门一步。
阿母其实对于阿正的这一决定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她虽然无法理解,但打心底感同身受。这是一种越过动机透视灵魂的共鸣,她能感知他的心并归入其内里,就像一条河流汇入了海洋。但她担心他的不正常在这一行为外给他造成更大的未知的伤害,她只能感知到他的心之所在,但却无从得知其间的内容为何。所以,求医也罢,求神也罢,阿母总是试图做一些实质性的填补,不至使自己怜悯的心空无一物,落在风里。
从他们结婚伊始,阿母就探察到自己内心的变化——她对于事物罕见的洞察力,鲜明的嗅闻感官均无迹可寻,连神谕的启示也再未出现。她无法再从微风中辨出栀子、大丽花的气味,也无法再从细雨里辨出一头小马或一只母牛的所在。从她赠予阿正那几颗玛格烈菊的种子时,她便已经将这份能力一同交给了那个疯掉的诗人。这种子里蕴藏着预知事物的秘密,故而阿正在收到第一封信的当晚便将信件丢进了花盆里——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些信件早已注定的宿命,亦毋庸置疑地看到了阿母在数月之后的晚上站立在门口时惊惶的身影。因此他早早地准备好凉水与花草,以在她进门时教她看清楚自己的实质,一个生食草木的牲口。但宿命般的悲哀又向他展示了阿母将会看到的形象——一个至纯至净的灵魂。
因此,阿正拒绝玷污她,以此保证她永世的清白,保证她通晓万物的灵魂不至受到一丝丝的磨蚀。在预兆的彼岸,这是他看到的终结其宿命的唯一法门。
而当阿母坐上那列火车之时,阿正花了整个上午将所有的天竺葵连根拔起,都投进了自家的井里,并以黄土掩埋封平了井口。他将自己置于井旁的土地上躺平,喉结滚动,领口大敞,流下了眼泪。
而阿母坐在春天的电车上,坐在我的对面,对此般种种,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