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一阵秋风吹起,老汉拿起手里的小石锤,“咣叽”一声砸下去,最后一块绿色的核桃肉也掉了下来,露出褐色的桃核。

他和大部分农户一样,灰黄色的手布满老茧,盘旋着细小的沟壑,指甲缝里有着洗不掉的泥垢,关节粗大有力,显示着沧桑。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忍不住问。

他淡淡的瞥了我一眼,眼球浑浊,巴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散乱的雾,他看着远方的山,才不紧不慢地说:“后来啊,就跟这核桃一样,七零八散喽!”

  我就是在第一片秋叶落下来的下午,了解了杨老汉的一生的。

老汉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小伙子,照他的话来讲,那个时候的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哪怕是村里路过个算命的,那也得夸他好面相哩!

老汉力气大,干活勤勤恳恳,是农村典型的“好说家”,意思是媒婆最喜欢说的对象。老汉刚到18的时候,家里就时常有媒婆来走动,不是后山上的小翠,就是村口的利萍。

他们那个年代的“见面”,就是两个人在一个屋里,大人们在外间守着说说笑笑,年轻人不知所措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两个小时也说不上几句话,姑娘说起什么的时候,杨老汉就把手放在裤子前,腼腆地一笑,点点头“哎”一声表示赞同。

等到结束后一出门,姑娘一脸羞涩地被家人领走,媒婆笑得像一朵花,问老汉,“咋样,这姑娘行不?”老汉就点点头,“好,都好。”他老爹就兴奋地打下他的头,来句“小崽子,什么都好!那就定下来吧!”

那个年代的婚礼,简单的有点过分。房子收拾干净,贴上几张红色的窗花,去镇上买匹新布到裁缝那里做身衣服,在院子里摆上几桌喜酒,村里的人几乎都来道贺,热热闹闹过一天,这礼就算是成了。

不过杨老汉却没告诉我,他迎娶的到底是后山的小翠,还是村口的利萍。说到后来,他只是粗声粗气又带点骄傲的说“我那婆娘!”我想,也许这称号什么的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

1959年,杨老汉觉得时代突然就变了。

那天早上,他站在家门口,远远望去田垄上,他的老爹有气无力的走着,刚开始还在慢慢地走,然后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他提起心力跑过去看的时候,人就已经断了气。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用尽力气大喊,把他的婆娘喊了出来,两个人抬起老爹回了那间破草房。其实他老爹已经是空荡荡就剩一副骨架了,可是饥饿让他无法支撑如此瘦弱的重量。老一辈的下葬之礼早就没人记得了,那时候的后山,豺狗的肚子也是扁扁的,瞪着耷拉的眼睛随时准备吃掉野尸。

村子里早就不复当年的热闹与纯朴。逃荒的逃荒,死掉的死掉。剩下的人躲在房子里,眼神冷冷的,哪家的烟囱冒了烟,你就会看到一堆瞪大的眼睛,就像那坚硬的桃核。这时候,大家都只顾自己,没人会闲着跟你帮忙的。毕竟,动一动可都是要消耗力气的。力气等于命。

杨老汉就和他的婆娘用家里唯一一张好点的草席把老爹裹了起来。说是好点的草席,其实也都破破烂烂的了,他老爹的一只手还能在里面若隐若现。两个人连续抬了一整夜,把老爹埋在了后山的一处树林里。他想,让老爹“完整”地下地,这就是儿子最后能做到的孝顺了。

杨老汉有个儿子叫“青山”,老汉没什么文化,生于大山长于大山,他觉得这青山就是最好的名字,我觉得还蛮有格调,毕竟还有句诗叫“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杨老汉就一脸的自得。

青山还小,刚长出尖尖的小牙,整日里号啕大哭,那时候,杨老汉婆娘的乳房已经如同外面干涸龟裂的土地,没有一丝水分,血肉干瘪,只剩一层土黄色的皮淡淡垂着,无法再哺育青山。青山的嘴巴到处寻找可能吮吸的地方,这无疑是徒劳无功。婆娘看着实在是心疼,她从家里仅剩的野菜里找出几个小饭粒,喂在青山张着的嘴巴里。

11月份的时候,天气比以往都更冷一些,地里早就没了野菜,连榆树皮都已经被扒的干干净净。又冷又饿的日子里,杨老汉一家三口蜷缩在一起,积蓄一点力量。

等到天气稍稍好一点,两口子就上山继续寻找一点吃食。那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难以忍耐。有一天,两个人正在后山碰碰运气,忽然看到旁边有打闹声,两个人趴在土坡上,躲下来看看远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村西头的老刘!他手里拿着一串红薯梗子,上面零零散散的带着几片红薯叶。杨老汉两口子看的两眼发光,有红薯叶子吃也是极好的事情啊!几个人围在老刘身边,拼命撕打,争着去抢那串红薯梗子。看来,是大家一起去找食物的时候,老刘幸运地得到了这串红薯梗子,其他人眼红不已,于是争抢起来。要说起从前的山村,邻里之间是多么和谐呀,别提一串红薯梗子,哪怕你去邻居家吃顿饭,那也会受到热情款待的。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啊,杨老汉这样感慨着。

眼看几个人打的奄奄一息,杨老汉还是一动不动,其实他也受着内心的煎熬,到底要不要也冲上去抢一把呢?可是明明是自己运气不好没有发现吃的,抢别人到手的东西又到底算什么?这些人都是自己认识甚至亲近的人,真的要不顾伦理大打出手吗?

一旁的婆娘偷偷捅了捅杨老汉,“你愣着干什么,你没看到老刘手里有着红薯梗子吗?红薯叶烧开煮煮可就是一顿饭啊!我们也过去,他们现在已经没力气了,咱们肯定能得到的!”杨老汉咂了一口嘴,说:“那是人干的事吗?那是人家找到的!”婆娘立刻反嘴道:“你傻了吧?现在这世道,谁还会管这些?!你想想你的儿子!我们再不找到吃的,他可就要没命啦!你看看争抢的人,还有老刘的二叔呢!他咋就不顾他的侄子?”

婆娘的话一下子戳中了杨老汉,他想起嗷嗷待哺的青山,青山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前不哭不闹,对谁都会笑一下,可现在,眼看着就要没生气啦!这可是老杨家的独苗,那可是命根子呀!自己跟老刘,那可是远不比叔侄亲!想想这年头,谁能活下来,那可都是各人的命数,老刘,今日你命该绝啊!

老杨头和他的婆娘捡了块石头,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溜过去,躺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的老刘睁大了眼睛盯着杨老汉的方向,那眼睛似乎已经没什么光了,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在他瘦弱的身躯映衬下,那眼睛显的巨大无比,就像如今手里的核桃。

杨老汉心里一惊,但还是迅速镇定下来,他给婆娘使了个眼色,一个石头敲过去,各敲晕了一个人,剩下的一个,是老刘的二叔,他听到声音,扭过头来,一时间暴露,杨老汉有点窘迫,刘二叔说:“小崽子,你也来抢食!”杨老汉壮了壮胆,腰板也更直了些,“怎么,你能干的事,我就不能?今天的红薯梗子,谁抢到是谁的!”

老刘似乎被惹怒了,眼里充血,他一扭身,突然扼住了杨老汉的婆娘,婆娘手里的石头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恶狠狠地说:“你的婆娘你可不会不管吧!这红薯梗子你要是拿走了,你婆娘也活不了!”看来老刘是被逼急了,杨老汉有点怯,二十多年,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过为了食物不要亲人的观念。

没想到婆娘虚弱地说,“别忘了你伢崽!不用管我!你要是不拿回去这红薯梗子,那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一瞬间,青山的可怜模样又出现在杨老汉脑海里,红薯梗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怎么能放弃这救命稻草呢?!

杨老汉狠狠心,直接冲过去掰断了气的老刘手里那串红薯梗子,一旁的刘二叔开始掐着他婆娘的脖子,大声喊:“放下!”杨老汉不管不问,抓紧把红薯梗子塞进自己的裤腰里。几乎是刚塞好的瞬间,刘二叔就扑了上来,杨老汉往旁边看去,他那婆娘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了。

顾不上心里的苦,杨老汉也被激怒了,他比刘二叔的体力要强的多,他运起力气,一个翻身把刘二叔压在地上,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他看到刘二叔怒睁着眼睛,浑浊无神,他突然就想起核桃了,土黄沧桑,他看到婆娘掉在旁边的石头,捡起来用力地砸在刘二叔的脑袋上。那双眼睛很快暗淡下去,杨老汉还是拼命地砸,好像在发泄命运的不公。

那天晚上,杨老汉把红薯叶扔进锅里,用煮开的水给青山喝下,这样烟囱不怎么冒烟,不会招来“饿狼”,他自己把红薯梗子都啃的干干净净,实在是太饿了,他看着好不容易睡着的青山,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一早,他想去看看他那可怜的婆娘,走到后山土坡边的时候,他身子一震,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那婆娘的身体已经残败不堪了,全身上下能有点肉的地方早就被吞噬干净,旁边的老刘和二叔只剩下了破破烂烂的汗衫和带血的白骨。那两个晕倒的人早就不见了。

他看着那副残躯,突然就想起结婚的那天村里响起的唢呐。他的婆娘跟着他,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生青山的时候差点难产死去,没想到,到了,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有。那天,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把他的婆娘埋在离他老爹不远的地方。

他感到力气一点一点的耗尽,那段红薯梗子,已经无法再支撑他费气力了。他躺在土坡上,看着远处自己的小草房,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问他后来怎么样的时候,就是他刚讲到这里。他好像不愿说下去了,他长久地陷入那段回忆中,只是喃喃地说:“那是个吃人的时代啊!我们早就该死了!”

我一时无言,我想知道青山呢?那个聪明的孩子是不是在后山砍柴呢?他是不是做好了饭菜,等老汉回家呢?

杨老汉慢慢站起来,失魂落魄地沿着小路走去,颤颤巍巍,像是听不见我说话。地上被碾碎的核桃静静地待在那里,我捡起一小块桃核,慢慢塞进嘴里。

咦,山核桃,有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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