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肺炎病房收集故乡——关于生死、迷信与新生的碎片

我不争气的又又住院了,还是肺炎,还是老交情,同一个位置又发炎了。介于去年的拖拉和不重视态度带来的大麻烦,我这次刚咳嗽两晚就立刻采取了紧急措施,撑到把两个孩子安全送回老家,我就第一时间要求爸爸带我去医院输液。

孩子交给了家里的亲戚,爸爸妈妈同时带我去医院。爸爸停好车,拎着我的背包,走在我前面。妈妈熟络的走到挂号窗口,问询某某医生有没有出诊。我坐在座椅上喘口气,当即给医保局打电话,得到肯定答复后,我立即开通了异地医疗。最近几年,随着医改改革和互联网的高效率办公,百姓看病省去了跑医院填资料求报销款的繁琐工作。

看着爸爸妈妈为我忙碌的身影,我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暖流。大概三十多年没有过这种体验了吧,漂泊在外很多年,多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回到家,我也是个孩子,享受着爸爸妈妈对我的照顾。

当我拿着身份证去窗口排队挂号时,还是被老家的挂号费感动了。普通号六元,专家号十三元,工作人员问我挂哪种,挂号自费。我当然选择了专家号。我有了这个体验后,就能理解为何家里亲戚去北京看病,都会感慨大城市看病贵,他们大概是刚进京就收到一个下马威,大城市挂号费至少是老家的十倍以上,心理对首都医疗的费用更是望而却步了(事实上,医疗费用差不多)。所以,乡里乡亲的小病都在老家解决了,无法确诊和医治的疾病,才会舍得去大城市接受更好的医治。

听妈妈说,我和妹妹小时候经常感冒发烧,她就用背带背着一个,怀里再抱着一个,同时带我们去诊所看病。那时候,用药猛,敢扎针,各种激素用上,小毛病很快就医好了。

爸爸来医院送饭,和病友聊天,提到他死去的大哥和小弟,那是我不知道的故事。原来爷爷奶奶曾经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时间回到新中国刚成立,爷爷带着高大壮实的大儿子出门,不幸被火车道的火车撞了,大儿子送到医院,人就没了。爷爷命大,住院将近两年,才拣回一条命。几年以后,小儿子感冒发烧住院,准备出院前最后一天在医院输液,出了意外,人走了。爷爷奶奶白发人送走了两个孩子,他们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仍旧要咬牙继续下去,他们还要养活其他子女。爸爸和病友们讲着这个故事,大家听的认真,偶尔“嗯”一句,偶尔发出一声叹息,大家都共情那个时代,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那时,一个月工资几十块钱,谁家拥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是土豪,那时大家活得辛苦又刚毅,大家又都相信,勤劳就能致富。

我又可以明目张胆的休息了,把孩子扔给父母,自己躲在医院里,落个清净。即使每天手背被扎到滚针,手肿,我也不觉得这是艰难的体验。大概是因为身体不痛不痒,又能生出许多自由空间,和内心对话。我每天中午都能吃到爸爸送来的妈妈牌爱心餐,我几乎是每天最后一个吃午饭的病友。爸爸刚推开门,大家就和爸爸开玩笑,好饭不怕晚。果然,每天都是三四个菜。医生嘱咐肺炎患者,要多吃瘦肉、鸡蛋和牛奶,补蛋白。妈妈最听医生的话(最疼女儿)。

爸爸还有工作和团体演出,妈妈要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做饭,她又有情绪了,都发泄到了爸爸身上,午饭早早做好了,等着(催着)送饭的人回来取餐。爸爸乐呵呵和我的病友们讲述家里的事情,不生气的性格是真好呀,我怎么就做不到呢。病友私下都夸我爸爸年轻,不像62岁的人,身材匀称,步伐轻盈,穿搭干净,因为唱歌体态也板正许多,越老越有精气神了。我说,你们是没见过我美丽的母亲,小时候谁说我和妹妹长得像爸爸,我们就会哭的很伤心。我也能理解大家的判断,因为参照物的不同,显得爸爸很年轻。我和主治医生在护士台第一次见面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坐在身后座椅上的男人,问我,那是你老公吗?我说,那是我爸。医生赶忙说,你爸真年轻。我说,不是我爸年轻,是我这两年过得有点辛苦,显老了。你看,我也学会了爸爸的自嘲(好心态),强大的基因。



我想,住院终于落个清静,没人打扰,看看书写写日记,看看电影,我又有点天真了。没有在老家住院过的我,又又又用大城市的标准带入了当下的情境。这是一个四人间房间,先我住进来的是两位比我年长的大姐和阿姨,大家各有一位家属陪同,偶尔搭两句话,聊聊共同的话题,交流病情。这种保持距离的寒暄,在一天后被一位非常有凝聚力的老奶奶打破了。

八十岁的老太太高估了自身免疫力,肺炎住进了医院。她一来,病房变得异常热闹,儿子陆续陪诊,外孙女又从外地请一周病假,专程回来护理奶奶。给奶奶端水洗脚,捶背按摩,奶奶睡了,她就拿着扇子,坐在床头,给奶奶煽风解暑。她不打空调,因为其他病友怕冷。她之前做过护士,也了解吹空调对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不友好。她温柔的责备奶奶不听话,不要做家务,她把剥好皮的蚕蛹和榴莲递到奶奶嘴边。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外孙女,像极了十几年前的我,一股子热情,对姥姥好,各种邮寄好吃的,陪着旅游,长途电话和关心。外婆十几年前,爬八达岭长城能甩我一个烽火台。现在,她坐起来,移出房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外孙女陪着奶奶说很多话,外孙女又接了几个电话,电话里陆续涌出许多人,是组团来医院探望老者的家属和同一个信仰的教徒,他们带着慰问和关心,也带着礼物和红包。那两天,病房探亲家属比患者还多,他们热切聊天,没做好防护措施,我挺担心他们被我们传染的。我私下嘱咐妈妈,一定不要来医院探视,尤其不要让孩子来医院。大家都在共情两年前的冠状病毒,肺部貌似都不太健康,骂骂咧咧那个强制接种的疫苗。我看到医院救护车上写着某某公司捐赠,那是表妹工作的单位,疫情那年捐赠的物资。新冠后遗症,一直在延续,我们也是见证历史的那批人了。

我每天从早到晚不停的输液,我想把身体毒素尽快排出体外,我嘱咐爸爸送来一个暖壶。我每天早上趁着还没扎针时,下到一楼打满一暖壶的开水。傍晚拔针时,暖壶里的热水基本就见底了。喝水多了,去生间的次数也多。有一次,我从卫生间出来,一手高高举起输液袋,一手放低埋针的那只手,还是回血了。我头也不抬的快速走进病房,径直走到挂药液的悬挂杆旁,想把药液挂上去。这时,突然对面的一个男人开口了,他刚说完“我帮你”三个字,人已经帮我举起输液袋了。我抬头看到一个身材清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性。我再抬头看看身边的病友,才突然意识到我走错房间了,我笑的合不拢嘴,道谢后赶紧回到隔壁房间。

至此,我们算是认识了。我几乎每次去卫生间时,都能偶遇他,他热情和我搭话,我偶尔聊一句。后来,频繁的遇到,让我感觉不是很舒服,这些年习惯了相敬如宾的相处距离,我只是礼貌性简短的回复他一句,充其量不超过五个字。夜晚,病房只有我一个人留宿时,我的警惕性更高了,我把房门反锁,开着一盏灯,睡着了。第二天清晨,病友和家属又到位了,我还没醒来,他们就到了。我在这住了几天,也明白了那些不能说的秘密。从住院第一天起,患者之间达成统一的共识和默契。

医生查房时,询问哪个患者是北京来的,我举手做出回应,病友们默默的扫了我一眼。医生熟悉每个患者的病情,还有职业。当我需要换药时,我高举着输液袋,走去护士台找护士。这样折腾两次以后,对面大哥看不下去了,一副“你不找我帮忙我生气”的可爱模样,让我彻底放下心理防线。相互帮忙,也是病友之间的默契和社交准则。说实话,这些年在外漂泊,仿佛习惯了所有事情,自己能解决的都很少找人帮忙,性格原因,也羞于开口。突然回到老家,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慢慢卸下铠甲,和老乡们聊起家常。

听学校、家长和学生之间的故事;听农民务农,去年雨水多,收成不好;听大哥说自己一辈子没出力,他做饭做了一辈子,年前那会工资才几十块钱,他蒸的馒头有名的好吃,老婆却没吃上一口他做的馒头;对面床七十岁的老两口瞒着在异地工作的子女们,午饭吃一碗面一根玉米,男人怕老婆子吃不饱,又出去买了一张饼,女人厉声制止也没能拦住男人缓慢的脚步。女人持续输液,手背肿了,男人从家带来土豆片冷敷在女人手背上,用一根皮筋固定土豆片的位置。男人把垃圾桶递到老婆子面前,嘱咐她雾化后漱漱口,男人劝老婆子多住几天,再巩固巩固;隔壁床病友责骂(撒娇)他男人照顾不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腹部,两个人相拥睡着午觉,男人一会功夫又突然坐起来,检查女人的输液袋。同时,又留意我的输液袋,嘱咐我也睡一觉,他来盯着喊护士换药。

我睡的正熟,突然被一个男高音吵醒了。我不生气,东北汉子这点接受能力还是有的。我被吵醒了,那就坐起来,读书听音乐(我陆续看完四本书,自己都佩服自己)。爷爷奶奶还在世时,亲人们春节聚在一起,热闹地聊天声,从门外听去,就像是在吵架,老人喜欢那种热闹和团圆。让我意外的是,男高音不是家属大嗓门探亲。我看到一个带着红色围裙的上了年纪的餐厅工作人员,拎着煮好的黄面条,走到旁边点餐的大哥身边,顺手把我清洗完的水果盒临时征用一下,给大哥盛面。这人太热情,准备出门转身时,又看到外孙女正在给奶奶扇扇子,主动伸手去开空调,被外孙女制止了。

类似这样的事情,你可能觉得奇葩。但是,你走进自己的童年回忆,闭上眼睛,用现在刚硬或疲惫的身躯去触摸家乡的土地,想象着小时候被家里老人疼惜的握住双手的感觉,你会被小县城的市井生活和没有边界感的热情,一下子拉回到当下的生活中来,并且脚踏实地。他们不想那么多,不想那么远,不用背负高额的压力,也不太关心政策,没有太多的欲望,赚点小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关心自己的身体,关心老婆孩子热炕头。

隔壁床的女人出院那天,男人做了出院费用清算,感慨现在医保实时报销很方便。但是,报销完的医疗费用还是超出了预期,他们要等到秋种时,再把这次医疗费和两个孩子开学的费用都挣出来,他们为了孩子陪读,从农村来到县城,买房上户口,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吃到爸妈做的饭菜。农耕时,再回老家种地。听女人说,他们村里人口大概五六万人,去年就十几个婴儿出生。这十几个婴儿,大概也赶不上国家刚好发布的三岁孩子三年的生育津贴吧。得到了就是赚到,得不到也不会眷恋。中国会是下一个日本吗?老龄化是未来的大趋势。毛爷爷早就有预测,他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那天傍晚,我看到窗外云层里夹着彩虹,我等着表妹下班,她送来两根刚摘下来的煮熟的热腾腾的玉米,她和我倾诉了这两年和婆家的种种矛盾和工作养孩子的辛苦,动情处还委屈落泪了。表妹说,经济不景气,事业编制还好,朋友单位大量裁员,小地方更难,没人没经济。她事后不经意翻出,大概十年前我写给她的信件,拍照发我,字里行间都是鼓励和疼爱。年少轻狂时,说出的每句话都带着浪漫与梦想,觉得未来无限可能。妈妈早上四点半就起床了,去批发市场买了两筐快过季的蓝莓,嘱咐我买食品袋,她在家给孩子做蓝莓果汁和蓝莓酱,让我们实现蓝莓自由。

老家的洒水车间断性作业,道路没有纸片,尘土也少了。医院的保洁阿姨,每天来病房拖地三四次,病房的地砖上和窗台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卫生间没有异味,但是有一间门上挂着一把锁,那是医生护士的专属卫生间。道路划分了自行车道,即使这里很少有人大冬天骑车,路边还是多出一些共享电瓶车。爸爸接我回家,车子临时停在医院的后楼马路边,又又又被罚款了。老家的车道装了双向行驶的护栏,街边停车划线了,区域外临时停车超过90秒钟会收到罚单。爸爸开车一辈子,第一次感慨老家开车越来越严格,越来越规范了。这难道不是一件正在发生的好事吗?!以后,我回老家也敢开车上路了。

这就是小城的故事。他有他的生存法则和进步空间。善良本质是理解而非评判,是需基于对个体经历差异的尊重,而非道德优越感。你我都想做一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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