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五十五年，北冉大军进攻中原都城。

苦战三日，城破。新皇定基，改年号为洪泰。

新皇以德待民，以仁制俘。攻城略地后，并不滥杀无辜。一番改朝换代，纵然掀起腥风血雨，但已是最好的结局。

至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一日，丞相苻汩求见皇上。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今国泰民安，万里同风……

“然，臣心中有一隐忧。”

皇上浓眉一皱，“爱卿且讲。”

苻汩恭恭敬敬接话，“臣听闻前朝大将兰羽，身长八尺，武功盖世。论武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论韬略又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那……爱卿的意思是？”

苻汩：“此人如能为我朝所用，则再好不过。如若不能……”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必得而诛之，否则恐为大患。”

苻丞相心细如发，多智近妖。皇上点点头，听取其谏，并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差了几个武功极高的侍卫陪他同去。

此刻，被人惦念的正主兰羽，正坐在田埂旁晒太阳。冬日午后的阳光透着凉薄暖意，晒得人昏昏欲睡。兰羽卷叶成笛，吹着跑调的曲儿。

自从他解甲归田，已过了十五年。他请高人做了张人皮面具，改名换姓后做了个不起眼的小富农。几十亩良田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此刻坐着晒太阳的，浑然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和善农人。

改朝换代归改朝换代，一个不起眼的农人也遭不着什么灾殃，仍是一天天地过他舒坦的小日子。

小日子过着过着，忽然就听说自己正被重金悬赏。

兰羽嘴角挽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前朝备受冷落的倒霉将军，现在却突然成了香饽饽。只不过，是被喊打喊杀的那款香饽饽。

他想，也是时候了。

当天晚上，他叫了几个心腹过来。作为“老实富农”，其心腹自然是更老实的小富农。

“张三，李四，王五。”

被点到名的几个人应一声，等他的下文。

只见兰羽那双与丑陋面皮不太协调的星目低垂着，而后将田庄的几本账本全丢给他们。

“我要下山游历一趟，三年后回来。这些东西，要麻烦你们打点了。”

几人点点头。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田主，三年……这么久？”

兰羽抬头，对上李四黝黑淳朴的面庞。

普普通通一张脸，兰羽却凝视良久。直到李四怀疑自己脸上沾了脏东西，兰羽才面色如常地开口：“嗯，有点要事。你们记得，别来找我，等我自己回来便是。还有……”

兰羽说得有些艰难，“世道无常，你们记得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几人怔怔的，莫名觉得田主今日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异常。他们还没从兰羽这番遗言般的话里回过味来，就被他推搡着遣送出门了。

兰羽送走了他们，又来到后山。弯弯绕绕，走到一座孤碑前停下。

碑上已生宿草，上书吴辰二字。

先人说，“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这么多年过去，伤痛也淡了。天上飘起小雨，兰羽席地而坐，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来。

当时吴辰这傻小子忠心耿耿，坚持要随他一道去朝归野。

奔徙途中。一夜，两人暂时落脚。兰羽沽酒归来，恰见多道黑影一闪而过，随后箭矢如霹雳般破空而来。

一番缠斗，多名杀手均被兰羽制服。

他正待还剑入鞘。此时，一个满头鲜血、只剩一条胳膊的杀手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似是死透了。却趁兰羽背对他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口中吐出一支毒箭——

吴辰失色大喊：“将军小心！”

兰羽躲闪不及，吴辰没来得及多想，生生替他挡了这一箭。

途中荒凉，寻医无果。后来寻了多个所谓的名医世家，都说这是北蛮的秘辛剧毒，无法可解。毒性蔓延极快，中毒者不会丧生，但会于三日内丧失形、声、闻、味、触五感，三月之内经脉枯竭、丧失行动能力，另有绵绵疼痛游走四肢百骸，一刻不绝、终此余生。简而言之，全身上下只剩脑子能动，来感受周身无边疼痛。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呢？相比之下，痛快死了简直是莫大的幸福。

吴辰千辛万苦，终于自杀成功了。

兰羽将一捧花放在吴辰坟前，凉雨从他木然的面庞上流下。他已经无暇顾及这北蛮秘毒怎么会传到中原了，只觉得心寒如冰。

打仗那段时候，数不清的战友相继战死，兰羽都从没有这样难过过。那是保家卫国之战，浴血沙场是他们的选择，战死沙场是他们的荣耀。

然而，辰儿的死……又算什么呢？

保家卫国这么多年，到头来被拼了命保护的东西陷害而死吗？

如果辰儿当初不替自己挡这一箭，那么现在长眠地下的或许就是自己。

兰羽狠狠一拳，捶在冰冷的墓碑上。血水和着雨水流下，触目惊心。

兰羽回过神来，全身已被冬日冷得刺骨的雨水浸湿。他摸摸脸上严丝合缝的人皮面具，活动一下坐麻了的双腿，站起身来。

遥隔多年，他又想起辰儿失去五感前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兰羽痛苦地问他，你为什么替我挡这一箭。

那傻子虚弱地笑笑，说，我就是觉得，你是大将军，宁可我们这些做小兵的替你死，也要护着你。你死了，大家可就都群龙无首了……这河山，还靠来保护？天下人，还能指望谁呢……

兰羽一边往回走，一边叹口气。自己可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还能如何护这将倾河山，如何保护天下人？

辰儿，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说好的傻人有傻福，怎么到这里就偏偏不应验了呢？

踏雨独归，灯火悄寂。兰羽进屋，更衣净手。

一味柴胡，一味当归，一味决明子。温水浸泡一刻钟，人皮面具缓缓脱落。

岁月似乎没有在兰羽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剑眉星目，乌发如瀑，泻出洒逸侠气，一如年少。只是脸上的皮肤因为长年没见光，显出一丝阴翳的苍白。

他收敛心绪，挑起灯来，不知第多少次翻阅陈旧的书稿。——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惊诧。惊诧能有话本将爱恨写得如此淋漓，惊诧有诗词有如此广为传唱的魔力。更惊诧有人多智至此，所料天下之势，竟与百十年后情形丝毫不差。

然而，已是枉然。谢宣手中那支笔写尽了天下，却怎么也载不动自己无人问津的一生。所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兰羽随手翻着一本话本集，念及此处，神色黯了一下。他翻到书的末尾，又见最后一页赫然题了八个大字——

好花常有，好梦长留。

泛黄纸页上，笔锋洒逸有力。兰羽嘴角微微挑起，笑得温柔。

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

兰羽将长发挽成一束，铺纸研墨，一笔一划地抄写《青衫旧》。

昏灯下，这一夜似乎变得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