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虹蝶】

部队大院里的孩子向来是团宠,小虹蝶也不例外。

还记得刚会走路的时候,爹爹牵着自己的手,在营区内一圈一圈的走着,仿佛在炫耀一件宝贝。营里还有很多叔叔,他们有的面相凶恶,有的满脸伤疤,但他们看到自己,都露出温柔的神色,或抱一抱自己,或捏捏自己的脸蛋。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家人这个词,对这里的许多人来说都是奢求。

后来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营区整改了,很多她认识的熟面孔不见了,又多了很多新面孔。就连营区的名字也换了,第一个字笔画很多,很复杂。爹爹笑着告诉他,那个字念霸,霸府五营。

新的霸府五营里多了很多有趣的人,其中最有趣的当属乔爷了——他是一个操着不知道哪里方言的中年人,十句话里有三句话她完全听不懂,但剩下的七句总能逗得她捧腹大笑。乔爷不但诙谐幽默,而且见多识广。小虹蝶最喜欢听乔爷讲神州各地的轶事趣闻了,事实上她除了这座营区,几乎没有出过远门。越听乔爷讲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她越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又过了几年,机会来了——爹爹要去徐州作战。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作战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爹爹要出远门了。她抱着爹爹的胳膊撒娇,央求爹爹带她一起去。爹爹起初不同意,但当她说出自己从小到大从没出过远门时,爹爹动摇了。原本她这样的女孩是不能随军的,但团宠总有一点小小的特权。

可惜徐州之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起初路上的青山绿水,哪怕一头野牛都能让她兴奋的拍手大叫。然而新鲜劲过去之后,一切都糟透了——野外的风餐露宿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山路崎岖难行,草地遍布蛇虫,好不容易熬到夜晚,她即使蜷缩在睡袋里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挨到早上醒来,甚至没有干净的水让她好好洗把脸。

她不能抱怨,因为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她只能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到了徐州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可惜她错了。到了徐州之后,他们扎了营寨,但爹爹严厉禁止她踏出帐篷一步。“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红袍军随时可能突袭劫营。”大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好像踏出帐篷一步就会被红袍军抓走似的。事实上他们在徐州附近驻扎了一个月,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她甚至在考虑有没有办法悄悄溜出去。这一天乔爷来看她,她问乔爷我们会不会和红袍军打起来,乔爷哈哈大笑:“周公亲自布下了三道防线,而我们在第三道防线的后面。怎么打也打不到这里,你就放心吧。”乔爷本意是让她放宽心,但她却感觉心中积郁已久的怨气爆发了——果然这里根本就不危险,我却被爹爹关在帐篷里整整一个月!

那天晚上爹爹回来,她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知道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之后发现营里空了一大半,大部分人都不见了,只有乔爷带着少数人留守。“情况发生的太突然,拂晓时分秦随风发动突袭,周公的前两道防线一瞬间就被捅穿,第三道也仅仅坚持了一个时辰。周公被打的弃盔而逃,将军急忙带人去断后救驾了。”

情况确实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她甚至不知如何面对爹爹的死讯——爹爹为了救潘英而牺牲,甚至连遗体都没能夺回来。

从小到大她哭过无数次,大多是出于任性目的而使用的小手段——反正只要哭,爹爹什么都会答应自己。但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目的,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潘英握住她的手:“你的父亲很勇敢,没几个人敢面对秦随风,他却从秦随风枪下救了我,我以他为荣。今天你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家人,但我希望你记住,以后霸府营的每一名战士都是你的家人。”

之后她被潘英托付给了铜钱甲——营里最老的老兵,潘英总叫他老头子。然而老头子和她爹爹完全不一样,她爹爹总是言语温柔,老头子却性情粗暴。她爹爹总是宠她惯她,老头子却爱答不理。她爹爹总是滴酒不沾,老头子却嗜酒如命。

这一天营里来了位稀客,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女人也能当将军,那女将军虽然没穿铠甲,只是裹了一袭红袍,但星目剑眉,自有一股威风凛凛。她瞬间就被对方的气度折服了,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帅气么?

她不知道成为将军需要做什么,但想来骑马射箭总归是要的。于是她一溜烟跑去了靶场,她拉不开大弓,便拣了一把最小的训练弓,但即使这样,拉开弓也不代表能射中箭。她尝试了几次,连上靶都做不到,气恼的将弓摔到一旁。

“不是这样射的哦。”一只手把她丢掉的弓捡了起来——那是一只长满老茧的手,实在不像是女人的手。但手的主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那位红袍女将军。“要像这样拿弓,搭箭。”她站在她背后,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瞄准靶心。她用余光悄悄的瞥她,只见女将军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温柔神色。

——也许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手把手的教她吧?

“女孩子论力量注定比不过男人,好在弓术不是靠蛮力,秘诀就是……”女将军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同时一声弦响,箭如流星——十环!

但她完全没有心情享受十环的喜悦,因为啪的那声弦响缘故,她完全没听清女将军最后的秘诀是什么……而且那时那刻的她,甚至没有勇气说出“对不起我没听清”……实在是太羞耻了……

就在这犹豫间,红袍女将军已经走了。自那之后,再无二面。

然而她开始发奋练习弓术,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不想承认自己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某天晚上,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之后,忽然发现桌子上面放着一张精巧的手制弓。她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她也明白了这把岁数的老头和自己这个年纪的少女一样,羞于启齿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十分感动,然后连夜把老头子所有的酒全都藏了起来……

再后来营里来了位新司务长,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惠惠姐是从南疆来的,她讲的很多故事连乔爷都不知道。她喜欢听惠惠姐讲故事,也喜欢跟惠惠姐说悄悄话——少女和少女说话总是没那么多隔阂。比如这次出征襄阳,晚上她和惠惠在一个帐篷,喋喋不休的说着这次到襄阳一定要好好感受一下南方的风土人情,尝尝荆楚菜,听说那里的大头菜很出名……全然不顾惠惠一脸“求求你让我睡吧”的表情……

最后惠惠实在挨不住了,说了句“我想你会失望的”,然后把头埋进了睡袋里。

她起初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当他们的部队快要接近襄阳城时,却绕了个弯——襄阳新城,这座矗立在襄阳东方的城堡,没有热闹的大街,没有嘈杂的百姓,更没有什么大头菜,只有冰冷无情的铁塔高墙,以及城内一年有余的军备物资。

“这座要塞是沫家修筑的,用来作为保卫襄阳的屏障。”惠惠说道,“传言沫家是战国墨家的后裔,真假虽不可考,但沫家的机关筑城之术冠绝天下,但凡重要的城池要塞,在修筑时多半都有沫家的工匠参与其中。而这座襄阳新城作为沫家自己的据点,更是集沫家筑城术之精萃,说是天下第一城也不为过。”

“哎?这座城原本是沫家的么?”

“不只如此……事实上,沫家修筑这座新城,恰恰是为了抵挡周公南下的。”惠惠继续说道,“荆襄在周公到来之前,一直是豪族自治,沫家便是襄阳最大的豪族。为了抵御周公,他们修筑了这座新城作为屏障。周公当然不会因为一座城堡就停止南征,他调集大军,发动了三次围攻,每一次都损失惨重。周公攻城不下,却又不甘撤兵,只好将城堡团团围住,双方陷入了僵持。”

“那最后谁赢了呢?”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座新城现在归了周军,自然是周公赢了嘛。

“谁都没有赢,两边都是输家。”潘英不知何时站在她俩身后,“周公损失了大量的嫡系,却没能攻下这座堡垒。而沫家更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家的姑爷会亲自将襄阳新城双手奉上。”潘英身旁还有一个人,与潘英的武将习气不同,那人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儒雅之风。“真有你的啊,言大人,战争唯一的赢家。”

“那人便是言峰言大人,他出身荆襄,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来给我们做向导官的。不过将军似乎不喜欢他。”惠惠悄声告诉她。

何止不喜欢,这简直就是当面挑衅了。不过言峰大人看上去并不以为意,而是不怒反笑道:“潘将军,我想您对我有些误解。”

“我不认为那是误解。”潘英反呛回去,“据我所知,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您和沫家大小姐已经完婚了?等战争结束就结婚的沫家姑爷,摇身一变成为献城有功的周公重臣,我可有一个字说错了?”

“您一个字都没说错,但这些只是表象。光看到表象,自然就会产生误解。”言大人的脾气真是好,至少虹蝶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当时既无援军也无救兵,根本看不到希望。就算没有我,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言峰呢?”

“为了避免出现第二个言峰,于是您当了第一个言峰?”潘英冷笑道。

“不不不,我的投降有特殊的意义——周公的气顺了。”言峰答道。

“怎么讲?”

“周公可是个爱惜羽毛的人。”言峰摊手道,“那场战争,周公调集十万大军,日夜攻打襄阳新城,结果却损兵折将,进退两难。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周公在坊间怕是要被讥嘲为周十万了。但为什么这一切没有发生?因为另一方爆出了一个更大的丑闻——沫家的姑爷背弃婚约,投降献城。是我,把世人的目光都吸引走了,保全了周公的面子”

“保全了周公的面子,牺牲了沫家大小姐。”

“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对她好。”言峰摆了摆手,“至少沫家保全了。再看看长沙文家,零陵陈家,现在是个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周公接纳了他们,并让他们永镇家乡。”

“所以说您真的只能看到表象呢。您可知道,我们在这里悠闲聊天的同时,那两家人正在尸山血海中被红袍军屠戮哦。”言峰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说什么?”

“没错,我们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去救援他们——可惜为时已晚,现在去大概连收尸都来不及了吧?真可惜啊,当年也是与沫家不相上下的豪族呢。”这次轮到言峰冷笑了,“顺便一提,我可没有让他们去送死哦,只是稍微隐瞒了一点点信息而已,他们大概以为对手不过是普通的流寇吧——殊不知红袍军扮作流寇,从荆南迂回偷袭我军后方。毕竟没有那身标志性的红袍,谁认得出他们呢?”

“这些都是你策划好的?”

“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的策划呢?当然是那位大人授意的了。当然,最后那位大人一定会当众责骂我救援不力吧?毕竟任何一位圣明君主身边,总要有一个背锅的奸臣,不是么?”

“呵,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奸臣,倒是忠臣了?”

“忠与奸本就是一体的,将军您向来以忠臣自居,但很多将军您办不到的事,我能为周公办的妥妥当当的,那么我是不是比您还要忠心呢?就说在宛城,周公对女人动了心思,这种脏事您当然不会去办,但我会去办。反正有没有我,周公都会去找女人。至少我找的女人比较……干净。”

“妙啊,言峰大人,说的太好了。”如果说言峰是不怒反笑,潘英大概是气极反笑了。“我之前怎么没发现您这么优秀?”

“您没发现的事情还有很多,文家陈家的灭亡可不仅仅是为周公除掉几个碍眼的家伙,更是为您的辉煌胜利铺平道路。兵败如山倒,兵胜亦如山倒。三天内红袍军连胜我军十七阵,连续的胜利早已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更透支了他们的体力。现在是时候给他们迎头痛击了。世人不会知道我言峰所做的一切,只会称赞您率领霸府五营正面击败了红袍军。而就在您击败红袍军的同时,周公会率领主力顺江而下,冲击蓝军大营,结束这场战争。”

“……看来您的确为这场战争做了很多准备。”潘英叹道。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您对我有些误解。”言峰又摊了摊手,“事实上,远比您想象的要多。”

正如言峰所说的那样,当天晚上他们就收到了荆南的求援,可惜为时已晚。潘英也没有让部队全速行军,而是尽可能保存士兵的体力。他们很快就遇到了由于高歌猛进而孤军深入的红袍军,一方已是强弩之末,另一方却是蓄势待发,战争还未开始,胜负却已分晓。潘英下令全军出击,要在这里把红袍军彻底歼灭。

小虹蝶跃跃欲试的跨上她的小红马——这匹马是她十七岁生日时潘英送给她的礼物。大概是因为形势太好,也没人对她说太危险了不要出去之类的话,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

然而她却被人叫住:“等等!我跟你一起!”

她回头看去,那是个普通的士兵,跟她年纪相若,不过她应该不认识这个人。“你是谁啊?”

“我是谢追啊!你不记得我了?咱俩在一个部队大院一起长大的,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她哑然失笑——印象里部队大院是有一些其他的男孩子,她似乎也和他们玩过,但也仅仅是玩过而已,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无论如何也沾不上青梅竹马四个字。

但对方倒是兴致勃勃:“我知道你在这儿,特意参加了霸府营的新兵考核,还当上了二班长呢!”

跟我有啥关系……“是么,那恭喜你了,但我现在很忙。”她一踢马刺,纵马而出,将谢追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似乎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战局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刘刀率领散骑不断追猎逃卒的人头,老头子带领步兵冲击负隅顽抗的残军,惠惠姐则指挥弓手狙杀妄图反扑的敌兵。

不过好戏还没结束——在战场的中央,潘英亲自出阵,右手骑枪左手令剑,和一员敌将激烈酣战。虹蝶一点都不为他担心,他知道潘英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亲自下场作战,但只要下场,一定是吃准了对方打不过自己。果然,敌将枪法渐渐散乱,潘英则是游刃有余。忽然潘英抓住一个破绽,一剑砸在他头盔上,震得他跌下马来,他翻过身来,长枪却已指在他咽喉,胜负已分!

“秦随风麾下双璧之一,饿豹沙谦,也不过如此嘛。”潘英冷笑道。

“呸,若换在平日,凭你也配和老子过招?”那敌将愤然道。

“随你怎么说,把他押下去。”潘英一声喝令,两名士兵上来将沙谦拖走。“让他在牢里名副其实当一只饿豹。”

她正看得高兴,烦人的家伙却又来了。“我说……你不要跑得太远了……”气喘吁吁的谢追总算追上了虹蝶:“虽然我军大获全胜,但兵荒马乱的,跑太远总归是有危险。”

危险危险,她被这个词束缚十来年了,现在终于出来透透气,却还有人拿这个词来烦她。她只觉心中一股无名火腾空而起,狠狠一踢马刺,让小红马尽情奔驰。任凭谢追如何呼喊,她头也不回。那匹小红马本就神骏,很快就听不到谢追的呼声了。

她呼了口气,只觉心情舒畅了不少——原来任性而为可以让人如此神清气爽。不过神清气爽之后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哪里啊?”

她迷了路,但并不慌。老头子说过,迷了路就往高的地方走,在高处俯瞰自然就能辨明方向。于是她找到了一个山坡,上去之后却发现坡上站着一个人,悠然的俯瞰着战场。

“虽然战败在意料之中,不过被俘也太难看了。沙谦啊,你可是给你的主子丢脸了。”

那是谁啊?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左手攥紧了弓,手心里都是汗。“你是什么人!”她高声喝道,不知是为了吓唬对方,还是给自己壮胆。那人悠悠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小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模样,比她还要矮了一头。

“想不到周军还有女孩,不过也正常,毕竟蓝军也有男孩嘛。”那小孩稚气未脱,尖锐的童声此时听来却有几分恐怖。只见他手一抖,手中一把白纸扇:“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蓝拂晓的丞相,柯南。”

“你……丞相?”虹蝶只觉头皮发麻,完全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小弟弟你今年贵庚啊?”

“过完年就十五岁了,不过我十岁就当上丞相了。”柯南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而是继续俯瞰战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支军队就是周军的王牌,霸府五营吧?打算在这里把红袍军彻底歼灭么?下手还真狠呢。可惜啊……”他猛然将扇子在掌心一收:“红袍军,根本就不在这里啊。”

“你说什么?”到这地步,就算是虹蝶也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红袍军没有那身标志性的红袍,谁认得出他们是红袍军呢?换言之,谁又认得出他们不是红袍军呢?”柯南悠然道:“你们会把他们当做红袍军,无非是因为沙谦是红袍军的将领。但沙谦也可以不带红袍军,带一些普通的士兵来扮作流寇偷袭,不是么?”

虹蝶举弓正欲动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三十张劲弩围住了。

“战场上一般不会有小孩出现的,但既然出现了,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柯南纸扇一挥,手下人给她让出一条路来。“走吧,带我去见潘英,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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