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逝


“爷爷走了。”

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

“嗯。”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

“先前在病房外,我就撰好了挽联,你听听看。”

“好。”

“家严至大犹有馀音勉后辈,秉国之钧自留功业绕苍山。”

“西楚……”那头的声音终于开始略带哽咽,我忍不住轻唤了声好友。

西楚自顾自地低喃,“我今天才知道,他是一个很不错的长辈,伯伯给我讲了爷爷年轻时的事……”

听到那句“年轻时”,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个老人的离开。至亲的离世,孩子时常记得最清楚。

亥夜

娭毑的死是可以预见的。一场风寒,忽地食不进,日半的光景人就昏寐了。

傍晚时分,娭毑忽然睁开浊眼,神情痴痴的,手也变得不安分,不停地抽出被子,折腾了半会,又闭上了眼。周围的亲友都感受到了娭毑逐渐涣散的意志,赶忙打电话催路上的叔叔快些回来。

所有的儿女都到齐已是晚上十点。小半年未归的叔叔还没进房门,只在堂里唤了一声妈,我就清楚地看到娭毑猛睁的双目。我站在门侧,透过大人们的灰色黑色的布衬缝隙瞥见床上的娭毑。娭毑生的白又丰腴,一米七的骨架占据了大半木床位置,头发也未见花白,倒不像个老人。

妈妈说,应该没事,随即领着我俩去卧房睡觉。躺下不久,我感觉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大抵是姑姑或妈妈的呜咽声。鞭炮声突然炸起,噼啪声里,原先克制的呜咽声、脚步声都逐渐沸腾起来,百平米的屋子,似乎忽地涌入了一群人。鞭炮声停后,父亲的声音传来,“叔几,我屋里唐长娭毑过了”。我猜他是伤心的,我住平房的最外面一间,听见他喊得很用力。

后来,堂里的脚步声愈发地多,愈发地急。我想出去看看外面,但今夜,十三岁的孩子满是恐惧,我只想赶快睡去。

闭上眼,想起娭毑已病四个春秋,从两度中风偏瘫到去年骨折卧床。妈妈早是辞了工作,终日在家操劳着照顾老人,顺带也严格了我和弟弟的孩童时光。那时我十一岁,弟弟七岁,一日三餐的饭食都要轮流端着送到娭毑面前,周末两日,常要抬着一个百五十多斤的老人在床榻上方便。邻家的叔娭毑逢人就要夸我们懂事又乖巧,谁也不知道,我和弟弟也常为今天轮到谁去房里端回空碗而闹脾气。

翻来覆去,我脑海中回忆的似乎都是这两年娭毑卧病在床的琐事,唯一值得回味的是,小孩子时候尝到的娭毑的厨艺。那时,娭毑最会做蒸排骨。她常常专挑那小块上好的前腿骨,抽成条,再剁成寸多长的骨块,且每一块都用刀背敲碎,好让慢慢浸出来的骨髓入味。娭毑把盐、姜末、蒜米、腊八豆和腐乳汁都装进垫了新鲜芋头叶的小饭钵,每一钵放上七八块排骨,再用芋头叶包严实,放进蒸笼。蒸出的排骨不仅骨脱肉嫩,汁美味鲜,甘香的芋叶还冲淡了猪肉的荤腥味,那独特的味儿真令人欣喜不已……

我终于沉睡。

白事

办丧头天,我不知事,一个孩子对新东西总只有好奇。我跪在一旁问几年没回乡下的婶婶,上海的路怎么都取的国家名;我问妈妈,还要过几天才能去豆豆家玩;我问二伯,怎么叔叔扎的纸屋里还有小汽车……大人都无暇和我仔细讨论。

第二天中午,我向“孩子王”大舅请教。

“明天就要把娭毑抬到对面山上嘛?”

“是嘞,不过是一个火化过了的小盒子。”

我有点惊吓,“怎么要烧掉呢?”

“傻孩子,当然要啊。早几年国家政策就强制死者火化,为了保护……”

我没太记得大舅后面说的话,只知道自己是抹着眼泪回到灵堂跪垫前的。

瓷盆里烧的倒头纸还没燃尽,前来的宾客又往里面添了两张,火丝侵蚀着黄纸边,一点点红起来。我看见那里面有娭毑的样子,比灵堂上那张黑白照还还面无表情。二年级那年,尾巴坡大婷姐的嗲嗲去世了,坟地离我们上学走的土路不远。每次回家,我和伙伴都要牵着手飞奔过那段路,生怕自己的眼睛瞟到新土上。我想,那个坟堆里的人大抵还是存在的,但是明天过后,火化过的我的娭毑,甚至不能再引起孩子的恐惧,我怎么能记得她?

接着便是昏天暗地的哭和后知后觉的痛,苦涩、悔恨、留恋都涌上来,一叩头就掉泪,一说话就眼红,我成了最不懂事的孩子。夜里,大人都不同意捎我去火化场,母亲也瞒着我,我便失去了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

最后一天早上,一行人带着娭毑过庙去。阳光铺满山坡,草木一派欢快,我几乎能够听见周遭叶展花开的声音。山里的风是没有方向的,只是携着漫坡漫野的花香,在送葬人群中流转。不知道什么鸟儿,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边飞边鸣,似乎是应答,又似乎是独语,莫名地让人生出几丝孤寂和惆怅。后面的唢呐声、鞭炮声、哭叹声都揉进了春天里,跟着鸟儿一起传到天边去了。

送亮

年复一年的正月十五,我们都要跟随父亲去对山上送亮。几个未曾谋面的姥姥辈亲人的坟头被这日子捉弄得杂草横生,娭毑的坟墓还算新,墓穴边上长了三两根蒿草,而坟头小土堆那块常是整整齐齐,只有褪色的清明球立在正上边。

父亲先个跳下高地去整平土地,我撑着湿润的土壤小心地滑下,再扶着年幼的弟弟跳下来。先是父亲摆放好所有的腊鱼、腊肉和蛋,弯腰的时候不忘对着坟头唠叨几句。我一般是负责香和烛,从竹篮里翻找两根黄灰度一样的香和两根最红的烛,捻出来用拇指抵得齐整,再插到碑石中央位置。弟弟每年都负责放小鞭炮,不到十秒的鞭炮声里总掺着小孩子兴奋的心情。

接着便是一系列跪拜礼、鞠躬礼,我学着父亲有模有样地理了理衣裳,拍下袖子上蹭的泥土,循着辈分挪步上前。弟弟的样子很滑稽,叉开手,身体往地上贴,手臂却向下折。父亲倒也不计较,摆着手,朝着坟头打趣,“您这爱孙啊,年年都这样咯”。

父亲常是带着和蔼的语气,要我和弟弟在拱手鞠躬的时候,在心底向娭毑祈求保佑家人安康,后人拥聚,学业进步之类的。每次我都不很情愿。

从前,每次我遇到难事,娭毑都会用那套法宝提醒我。她说,我们每个人的运气都是等分的,你这次很背时,用不了多久,时间就会带上一个大大的好运来见你。我一直笃行娭毑说的这句话,从来不敢大肆挥霍我的运气,也很少对暂时的不幸感到悲哀。我不盼望,也不祈祷,它总会来。

重逢

岁月被捣碎成一堆空洞的日子,恰似田地里疯狂生长的稻禾。

一次回家,我去嗲嗲屋里找社保卡,无意翻到了几张娭毑青年时的照片。其中一张短发,大眼,一丝浅笑里含蓄着青年的自信,微微后翕的嘴角似是为了藏起稚气,又像是为了敛着灵性。照片虽已泛黄,边缘还叠着好些白斑,轮廓晕得模糊不清。但岁月的斑痕依旧掩不去照片上娭毑的青春风采。

想来,娭毑一生俗事缠身,为家事操劳,心细性强的她似乎从未走进自己的生命形式。纵然不曾怜花惜柳,鲜有风月情怀,但看照片上那一抹笑靥如花,她又怎会不曾驻足于黄花满地的园子里欣赏景致,怎会无感于“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思情呢?今天的儿孙,童稚气未全脱,也开始累于大千纷繁,时常不知道何处安放自己。我想,年少之人,纵容未料他日酸楚,好在这一段生命历程,让往后的人生一如凝望无言的风景。

合上门把时,鼻子忽然一酸。想起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按照男虚女实的计岁方法,属狗的嗲嗲,去年恰是本命年八十四岁。真应了这句话。下半年时,不知道怎的,嗲嗲原来硬朗的身子骨突然变得颤颤巍巍。虽然治疗后情况稳定,但按摩时软塌的皮肉,六月伏天无法下田的哀惋,还有中医罐子里弥漫出草药味,总能让我一眼看到终点。

想起时间,我猛地回头,推开门,凝视这间娭毑曾住过的屋子。我想要叩问这幽魅,你说这大俗话有没有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娭毑,刚刚过花甲之年就离开了呢?


我终究平复,没有闹孩子气。想来,春归无觅处,你是此中人。虽灵在九天之外,但幸在落叶归根,下一个春天,我们将相逢在更遥远的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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