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熙熙攘攘的戏台终于安静了,看戏的都回家吃饭了,连周边卖瓜子花生、山核桃的小贩也懒得叫喊了。戏班子的后台大家赶紧抓住机会好好歇歇嗓子,卸了戏服大氅,四仰八叉的躺着。本来就不大的地方,这会儿转个身都不方便。
她站在帐子口四下望了一眼,湘莲这会儿不在,算了还是自己来吧。
搬了凳子放在帐子口,她一点点揭下片子,自己一个人干就是不方便,待松了头套,手都酸了。她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猛地发现镜中有一人朝自己微笑,心中蓦地一惊,但也回过头朝那人点了点头。
然后,接着开始卸脸上的油彩。那人却并未离去,反倒走到近前。
“原来卸掉妆容像是揭去了面具”那个人兀自地说着,走到了她旁边,“原来油彩之下是个温柔和善的脸,在台上演的却是凌厉泼辣的女子····”
“啊···你有事儿吗?”她心里不悦,口气倒还和缓。
“没有,只是路过罢了,刚刚说的话如果冒犯了姑娘,还请原谅”他赶紧道歉。
她方才打量这人,高高瘦瘦,着一身洋装,因为逆着光看不清,长相有些模糊。但从打扮和举止可以看出是个学堂里的学生。
“唔,没什么,只是这会儿散戏了,想要看的话,要到天黑之后再来”她懒得搭理这人,只想赶紧卸了妆,去吃点东西。
“晚上是哪一出?”
“喏,那不写着呢,苏武牧羊····”
“平姑姑····你过来一下”小六子神神道道的溜过来,不由分说的拉她还顺带瞥了那人一眼,小声说“那人谁啊~~~”
她转头看过去,那个人颔首点头。
“不知道,过路人~~~你拉我作甚!撒手!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儿?”小六子把她拉到戏台的一角才松手。
“这次真没闯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揉着被扯疼的胳膊,斜睨着他。“你要知道当年你娘将你托付给我·····”
“要你好生照看我,不可学坏了,好了···平姑姑,你才多大就这么唠叨”
“臭小子·····仔细你的皮”抬手作势要打。
“好姑姑,我错了,错了”六子赶紧抓住她的手,“我就是想让你帮我跟班主说准我一天假,这个中秋过了咱不是要回家了吗,我想去给我娘买些东西,你也知道,班主最近脾气不好·····”
“恩,姑姑知道了······长大了”她抬起手呼噜了一下小六子的光头,“吃饭了吗?”
“还没,一起去?”
“不了,我先去收拾一下,都是你这着急忙慌的,那个事儿交给你平姑姑吧!”
“恩,还是姑姑你最好”小六子用力抱了一下她,然后转身跑了。
“哎呀···你慢点,臭小子”她笑着摇头。
回去收拾好东西,湘莲还是没有回来,她便直接去了后面的帐子,看还有些剩菜,便随意扒拉一些。
“翠平啊,你怎么才来”张婶儿挎着筐进来,“我再给你做一点吧”
“婶儿别麻烦了,晚上可能还要跑龙套·····武行,吃多了,胃里扎的慌”她扒拉几口饭,顺手又把几个碗收了。
“放那里吧,我一会儿收拾”
“捎带手的事儿,婶儿,你看见班主了吗”顺手把碗刷了,擦了擦手上的水。
“刚刚瞧见,朝河边走了”
“那成我去找他说些事情·····你忙吧,婶儿”说着她转身出了帐子
秋天的黄昏,天气有些凉意了,翠平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朝河边走去,这是一条穿过镇子的小河,周边有些人家,但在镇子的边缘,却也比较稀疏,夕阳把天空染红了大半,橙红的天空之下白墙灰瓦、炊烟渺渺,河边芦苇荡里有雁群飞过·····流浪久了的人不禁开始想家了。
翠平找到班主的时候,他正坐在河边青石上,神情落寞不知在想什么。
翠平故意让步子重些,轻咳了两声,恰好让沉思的人回过神来。
班主回头看见她,站起身,深深望了她一眼。
“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他背向她,看着夕阳,好像是在对她说,又好似自言自语。
“小翠,你跟我出来几年了?”
“有十一二年了吧,日子都过昏了”说完她叹了口气。
“十二年了,演完这个镇子,该回家歇一歇了,这个班子就你和许爷跟我最久了,人越走越少了”他转过身看着她说。“刚刚湘莲来和我说,她想嫁人了,你呢?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就被耽搁了”
“我····这个···这个,我真没想过”
“该想想了,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外边看着像个小子,内里明明是个温润的性子,偏要唱武旦,你月姐姐一走,戏班子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持,我可要给你备份嫁妆”
“好啊,这话我记下了”她笑了下,转而又一脸担忧“你在想月姐姐,当初为什么不留下她”
“她人好,戏也好,我怕辱没了她···哎,你找我来做什么?”
“其实······”翠平想说,月姐姐不是贪图浮华的人,她走的时候其实是想你留她,既然为她好为何不顺了她的意,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将它咽下“其实,我想和小六子去买些东西,这孩子想家了,找你告一天假”
“这小子不是又打什么注意吧?”
“我和他一起去,顺便买一些针线、药酒”翠平道,“估摸着到家那边买不什么新鲜式样”
“恩,也是。咱们回吧····”
回到戏台那里,台上的电灯已经打开,周遭的飞虫都循着光亮过来,远远看着好不热闹。这戏班子小,翠平这样的武旦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扮成男旦跑一下龙套。
胡琴响起,西皮流水的调子里走了个圆场,便又回到了后台。湘莲找她。
“你听班主说了”湘莲说。
“恩,你真的决定了,去给那个人做填房?”
“我们这样的人,这样已经不错了,不是吗?我又不是月姐姐那样漂亮,那人家境殷实,说会对我好的”湘莲边说着边帮她整理戏服,“我没有你那胆子,我只想安安稳稳,有个人待我好就够了”
“我知道”她拍了拍湘莲的手,“跟你说个事儿,今天我一人在帐子口卸妆有个人奇奇怪怪的,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样的人?”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我卸了妆张温柔脸”翠平吐了吐舌头,“哎呀···怪怪的”
“哈哈,我倒是觉得那人说的不错呀,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说的没错?”湘莲捧起她的脸假模假式的端详。
“是吧!”
“不害臊····哈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嬉闹一番,暂时都将各自的烦恼忘了,第二天班主说,后天她和小六子可以去城里,镇子上的刘老板有架马车可以带他们一程。
待到了那一天,刘老板家儿子恰巧崴了脚,老板娘有怀着身孕,两人无奈只能走路去,不过幸好这镇子离城里不远,两人走江湖多年,这点脚程算不得事儿。
“哎····真倒霉”小六子边走边踢路边的石子。
“真倒霉的是刘老板那儿子···走你的路吧,要不叫许爷套个车送你吧”
“哎!我看成”小六子拍手。
“想得美····”
正说笑着,身后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两人赶紧闪开。但那车开到他们跟前便停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个人来。
“你们去哪?”那人见翠平二人,一脸茫然,笑道“我是昨日跟你说话那人,怎么不认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