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鲁西西

   阳光初升的那刻,鲁西西出生了,伴随的不是打破天穹的啼哭。出奇的安静,所有人都安静,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小家伙,一秒、两秒,然后用力拍打屁股,还是安静。鲁西西是哑巴,或许还是个聋子。
    “你看,今天又有好多鸟飞回来,好像春天真的要来了,又不能在雪地里摸滚打趴了。”说话的人是鲁西西的哥哥,同父同母,却截然不同的人生。上帝似乎一点也不眷顾这个在日出时出生的女孩,她成了哑巴,还是个盲人,万幸,耳朵是健全的。至少,在触碰到一双温暖却不结实的手时她知道,那是哥哥鲁杰瑞。鲁西西好像摸到了春天,可惜她无法像哥哥那样表达,只能“啊唔啊唔”的哼,田野里刚刚冒出的嫩芽让鲁西西高兴的手舞足蹈,拉着杰瑞的手一直摇一直摇。“这是刚刚发芽的稻谷,唔,就是我们吃的米饭,再过一段时间就成熟了。”鲁西西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回应,也许,她是明白这个世界的构造的。西西拉着杰瑞大步往前迈进,这条路走过无数次了,每日清晨,每个午后,春夏秋冬。
      阳光是有味道的,鲁西西大口呼气,吐气,手还要顺势拍拍胸脯以示自己对阳光的味道感到满足。“阳光是美丽的,五颜六色。世界都是因为阳光才披上美丽的外衣。西西,你的头发是黑色的阳光,你的脸颊是绯红的阳光,你的手是白润的阳光,你穿白色衣服最好看,把你的模样衬得好漂亮。”“嗯,你知道什么是黑色吗?大概不知道吧,唔,你的眼睛就是黑色,深邃的黑,不过有时也是色彩斑斓的眼球。红色就是……唔,你身体里的血液,炽热的红,就像心脏,我听爸爸说过,人的心是红的,和血液一样,不过我也不清楚,你知道吗?西西,爸爸和你说过吗?”杰瑞像是在自言自语,旁边的人又好像在认真听着,作为一名忠实听众。鲁西西摸摸自己的胸脯,仿佛真的看见了红色,嘴角微微抿起。
      鲁西西很喜欢听杰瑞说话,说什么她都很喜欢的样子。她总是托着头坐着听他说话,他一边说,她一边点头,好像真的全部都听明白了。听的入迷的时候她就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眸子里是田野对面的那座高山,可是她无法跨过,其实,连田野也无法呈现。鲁西西最喜欢听杰瑞讲那些她根本无法想像出来的故事。
      鲁西西有好多问题想说,可是她不行。她无法写字,无法说话,无法表达。除了点头、摇头,就是挣扎,某日午后,杰瑞和西西照常吃饭后到田野散步,天空突然阴郁,布满乌云,可鲁西西并不知道天空发生的这一切,她只知道往前走,走到没有稻谷味道的地方就返回,那样就完成了每天必需的活动。杰瑞拉着她往回走,一边拉,一边向她解释即将到来的不幸。“西西,走,我们回去。马上要下雨了,快,你别往前走了,今天就到这儿了,快,跟我往回走,大雨马上来了。”鲁西西不是没听见,她更加卖力往前走,没了杰瑞的牵引,她走的很吃力,摸不清方向的泥泞路,杰瑞将固执的她哗啦一扯,鲁西西啪嗒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没有哭,这样的摔倒她经历过无数次了,也许,这是她人生仅存的感知。杰瑞怎么拉她也不肯起来,坐在地上,两手紧紧扣着杰瑞的裤脚,“嗯嗯,唔嗯嗯唔……”她费尽全力想要说话,想要告诉杰瑞她不想回去,她想看雨,想感受雨。以前下雨的时候母亲就将两人关在家里,禁止出门,她只知道下雨了,可她从来不知道雨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下雨不能出门,鲁西西死死的揪着,眼神好像多了些许笃定,却又失神的望着远方。西西的固执胜利了,杰瑞无法拖动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他脱下外套,双手撑在西西头上,双腿抵在西西背上,静静等待着雨水的到来。
       一秒,两秒,三秒……雨水还是没来,炎热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杰瑞的手臂开始弯曲,站的笔直的身体也开始松懈,鲁西西坐着一动不动,她仍然挺直背脊,表情严肃,就像马上要发生一件大事,类似周年祭祀样的大事。可天空还是没有下雨,他们从未如此盼望一场大雨滂沱落下,上帝往往不能让人如意,就像不能让鲁西西生来健康。
     他们被母亲喊回家,直到最后,鲁西西也不知道雨水是什么。
     大雨还是到来了,而且来势汹汹。瓢泼的下了几天,田野早已成为一片汪洋,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都在大山那边干活谋生。大雨淹没了好些地方,外面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无法出去。杰瑞和其他年龄稍大的男孩都跟着村里的老人去往村里被冲缺口的河岸,他们负责联系外界的人领取生活物资,雨,还在唰唰的冲洗田野。
    鲁西西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哥哥几天没有回来,母亲每日除了饭点也在外面,自己留在家里。这次,母亲没有锁住自己。“如果大水淹到家里,你就赶紧跑。”于是,西西很高兴可以和雨来个亲密接触。
    鲁西西整日坐在门槛上,大雨溅湿了她的裙边,她使劲踏在石板上,雨水溅得更高,打湿了裙摆。一个人狂欢过后,留下孤独和寂寞,鲁西西渐渐恼了,她开始讨厌这场大雨,因为冲垮了河堤,她好几天没看见哥哥了,想问母亲,可支吾半天只换来母亲的不耐烦。这天母亲回来的很晚,也没有托人给西西带饭回来,鲁西西坐在门槛安静听雨落的声音,盘算着等哥哥回来一定告诉他她多喜欢听雨的声音。
   一夜过去。村子里只有雨声,只有雨声。鲁西西仍然坐在门槛,心里惶惶不安,后来,她迷糊的靠在墙边睡着了。再后来,她听见有人哭,好多人。
    去守河口的人都死了,大雨把河的上游也侵蚀的残破不堪,来势汹涌的河水混杂着上个村庄的残骸。鲁杰瑞和其他人一起淹没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鲁西西不太理解什么是死亡,她只听到都在哭,哥哥真的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悲痛的哭声只有在周年祭祀上才有,也许,他们都死了。
   大雨在吞噬完这些无辜的生命以后并没有变得温柔起来。在外的男人们无法回村接应。鲁西西的母亲哭的一天晕厥数次,村里的残弱群体每天面对这样的怪兽无能为力,洪水一点点侵蚀,他们就不断集聚,搬往高处,仿佛能窥见死亡。村里年长的人组织祭祀,为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祈祷上帝的眷顾。露西西理当参加这样的大典,混在人群里,耳边仍旧是吱唔的哭声,还有村里的老者洪亮的祈祷词,据说是一段祷告上帝的经文,西西认真听着,抿着小嘴,她和旁人一样,红肿着双眼,因为灾难变得更加瘦弱。祭文后就是各个村民分别向死者祷告,围着二十几具尸体,一一告别,一一祈祷,鲁西西由母亲带着,大家熟练的胸口画十,面对杰瑞冰冷的身体,年轻的女人还是禁不住颤抖,鲁西西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伸出小手,试探的摸向前方,最后微颤的,落在杰瑞冰冷又安详的脸上,拂过发际,摸着紧闭的双眼,还有不再呼吸的鼻子,最后触碰到了那张发白的双唇,鲁西西是用了很大力气,使劲压了下去,凹陷一片。随即嚎哭起来,多日来她不曾哭一次,只是闷声不响的聆听,直到此刻,她才发泄这么多天来的悲痛。她摸见哥哥了,离开时还那么鲜活的哥哥,如今却是一片死寂,一片冰冷。鲁西西和母亲的嚎啕大哭瞬间感染了所有人,谁也顾不上什么忌讳,只管悲伤,尽情放纵悲伤。
  祭祀远没有以往隆重,一边抗击灾难一边计划出逃,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尸体潦草的用大火烧掉,每个人脸上映射的绯红,一齐唱着祈祷的圣歌。鲁西西安静的听着,双手合十抱在胸前,眼角还有泪痕,表情却无比严肃。
    让大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一例发生在一位孱弱的老女人身上。高烧不断,嘴里胡言乱语,时不时吐白沫,原本脏乱的头发披散,因为如今染上疾病身体更加瘦弱,活像一头怪物。没有人愿意救她,这是流感,虽然之前的尸体处理及时,可洪水带来的病菌还是被他们染上了。那女人被丢进山野,让其自生自灭。洪水已经开始有减退的趋势。夜里升起火苗,鲁西西靠在母亲身旁,她不知道那女人发生了什么,皱着眼,抿着嘴,死死看着那女人离开的方向。也许她在祈祷,也许对她抱以同情。大家相互依缠,好些人早已入眠,面对几日身体和心灵的打击,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算是出奇的惬意。
    鲁西西精神的很,她来不及消化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突然,她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然后起身,围着火苗起舞,一脚一脚走的踏实,双眼明亮而又清澈,她咯咯的笑着,支吾的喊着哥哥,她在跑,在跳。她惊醒了所有人,母亲惊奇的望着,可那的确是西西。她像个正常孩子一样跳舞,双眼紧紧盯着前方,双手好像拉着什么。一直跳一直跳,她听不见大家的呐喊,鲁西西走向田野,不管旁人的拉扯,她一步步走进,最后淹没她的头,还是咯咯的笑,不过这次有两个声音。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最后的一夜,西西的眼眸里那张杰瑞的脸。洪水退去,没有西西的尸体,不过每个下雨的夜晚里,大家总听见两个稚嫩的咯咯的笑语。
我说我将守护你
你的眼眸是我终结的宿命
我说我将陪伴你
你的笑语是我最后的葬语
我说我将带走你
你的幸福是我毕生的使命。
                                 ——鲁杰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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