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已为中年人的自己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精彩故事，年少的我曾经着迷于这个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并被信陵君礼节下士的品格所折服。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身为魏国宗室的信陵君为何要采取“窃符”和“兵变”这样极端的手段去救不是自己祖国的赵国，或许那时血气方刚的我认定信陵君的抗秦是一件正义的事而他的救赵则是一件义气的事，正义和义气的事总是让少年们觉得任何代价和手段都是值得的。然而，当放宽历史的眼界再来审视这段激动人心的片段时，我们却发现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决策是不合当时主流的操作，而正是这非主流的操作影响了战国后期的历史进程。
公元前258年，信陵君谋划窃符救赵之时正是秦军乘着长平之战的大胜围攻赵国都城邯郸之时，赵国同时向周边的齐国、楚国和魏国求援，信陵君是魏国国内积极推动救赵的代表性人物。中学历史课本就告诉我们，长平之战是秦吞并六国的决定性战役。按照这样的后见之明，眼见赵国可能覆灭的魏楚齐韩各国抱团抗秦才是六国唯一的生存之道，信陵君居然要通过窃符和兵变来救赵显得那么不合情理。我们可以不无轻蔑地嘲笑当时六国执政者的昏庸愚昧，以此凸显信陵君的伟岸形象，这种万能的解释既满足了我们简单化历史的本能，也在潜意识里满足了自己作为当代人的自尊。然而，以倒放电影的视角观察到的历史上诸多不合情理之事却是没有事后之明的当时十分合理的存在。
信陵君窃符救赵时面临的战国格局发源于魏国衰落后秦国和齐国两强东西并立（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称帝之前，战国时代只有公元前288年秦和齐称帝），用战国历史的术语被称为合纵连横时代，而借用近代欧洲历史的术语则可被称为势力均衡时代。所谓的合纵连横，并非是后世津津乐道和无限惋惜的狡诈之秦与昏庸之六国之间的拉锯。所谓的纵横，是指身处中原腹心的魏周士人（张仪、公孙衍（犀首）和苏秦）对战国时代互相角力、竞争求存形态的形象概括而已。以秦齐为两边，赵魏楚韩为中间（图1战国中期七雄分布图），所谓横，就是中间各国与秦齐两边联盟，所谓纵，就是中间国家互相结盟以对抗齐秦。因此，合纵连横的内涵远远不止反秦和亲秦联盟，当齐秦威胁较大时，中间国家便倒向合纵，抱团以自保，当互相之间冲突升级时中间各国便倒向连横，力图拉入齐秦以影响冲突进程。不仅如此，齐秦也需不断干预中间各国局势，以防止三晋合一、中间各国聚合的局面出现。《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借纵横家苏代之口对于纵横做了极好的概括：“中国（中原地区的韩魏和两周）白头游敖（游说）之士皆积智欲离齐秦之交，伏式结轶（乘车往来不断）西驰者，未有一人言善齐者也，伏式结轶东驰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何则？皆不欲齐秦之合也。何晋楚之智而齐秦之愚也！晋楚合必议齐秦，齐秦合必图晋楚”。占据天下陆路道路中枢的两周和韩魏是战国争霸的重心。然而，纵然实力已经大为削弱的韩魏不足以抵抗秦齐楚发动的灭国征伐，但是中枢周边各强国为了捍卫本国利益都不愿意中枢的战略重心为一国独占，因此楚齐秦任何一国有问鼎中原的举动，都会立刻引发其余两国联合韩魏赵宋进行的干预，这样的制约平衡机制的运作造就了战国中后期格局的相对稳定。
图1 战国时代中期七雄分布图
除了合纵连横的硬性制衡机制外，战国中后期抑制强国君主们吞并天下冲动的软性因素则是从春秋以来强国争霸历史积淀下来的“盛极而衰”的胜者诅咒。夫差、智伯和齐湣王从强大的巅峰骤然倒下的历史教训在史记和战国策中屡屡被提及，如果说被卧薪尝胆的勾践灭亡的吴王夫差和被赵魏韩三家里应外合覆灭的智伯距离战国中期有些遥远，那么齐国在宣王时代攻破燕国和湣王时代吞并宋国而达到国力顶峰后骤然被乐毅率领的燕赵韩魏秦五国联军几乎灭国就是制约君王称霸野心的最佳醒酒剂。
合纵连横的硬性机制和胜者诅咒的软性约束共同造就了战国中期以后七雄并立的格局，然而所谓的秩序和规律并不适用于各个国家的结盟与和战行为。战国七雄，其中任何一国与另外六国都曾为敌国（不相邻的国家可以通过盟友越境交战，比如秦借道韩魏攻齐，齐借道韩魏攻秦），也都曾为盟友，是敌是友完全视各国扩张和生存需要。以公元前275-前273年为例，前275年韩魏结盟对抗秦国，前274年齐魏结盟对抗秦国，前273年赵魏结盟对抗秦韩联盟，前273年秦又与韩魏结盟准备讨伐楚国，短短不过三年，处于天下中枢要害的韩魏其盟友和敌国如走马灯般轮换，去年之敌是今年之友，前年之友是后年之敌，屠杀韩国士兵最多的秦将白起也曾作为盟友来援助韩国，不变的只有变化用来形容这种战国七雄之间结盟的短暂再恰当不过，按照今天的道德标准来看翻云覆雨的“小人”而不是笃信信义的君子才能适应这种战国常态。正因为战国七雄都不甘于现状且具有强烈的扩张意愿，因此短暂结盟的盟友是潜在的对手，坐山观虎斗和乘火打劫就成为战国七雄对待盟友的常规操作。战国策中留下了大量相关的记载，我们在这里只选取几例：
南梁之难，韩氏请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便？”张丐对曰：“晚救之，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早救之。”田臣思曰：“不可。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我救之，[是]我代韩而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夫魏有破韩之志，韩见且亡，必东愬于齐。我因阴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田侯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韩自以恃有齐国，五战五不胜，东愬于齐，齐因起兵击魏，大破之马陵。魏破韩弱，韩、魏之君因田婴北面而朝田侯。
邯郸之难，昭奚恤谓楚王曰：“王不如无救赵，而以强魏。魏强，其割赵必深矣。赵不能听，则必坚守，是两弊也。”景舍曰：“不然。昭奚恤不知也。夫魏之攻赵也，恐楚之攻其后，今不救赵，赵有亡形，而魏无楚忧，是楚、魏共赵也，害必深矣！何以‘两弊’也？且魏全兵以深割赵，赵见亡形，而有楚之不救己也，必与魏合而以谋楚。故王不如少出兵，以为赵援。赵恃楚劲，必与魏战。魏怒于赵之劲，而见楚救之不足畏也，必不释赵。赵、魏相弊，而齐、秦应楚则魏可破也。”
齐魏约而伐楚，魏以董庆为质于齐。楚攻齐，大败之，而魏弗救。田婴怒，将杀董庆。旰夷为董庆谓田婴曰：“楚攻齐，大败之，而不敢深入者，以魏为将内之于齐，而疑之其后。今杀董庆，是示楚无魏也。魏怒合于楚，齐必危矣。不如贵董庆以善魏，而疑之于楚也。
站在后见之明的优势地位上，今天的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公元前284年的乐毅五国联军伐齐是合纵连横体系瓦解的开始，东方强国齐国骤然从强盛走向衰落。在此之前秦齐东西并立的局面保证了纵横之术可以抑制一国发展为超强，但是齐国的衰落却使得传统的纵横之术失去了运用的土壤。齐国的衰落短期内给了中间地带的楚赵魏向东扩展的机遇，但是中间列强重心东移的同时虎狼之师的秦军尾随东进，待到秦国的综合国力已经完全压倒东方六国时纵横之术就不再是合纵以抗齐秦、连横以抑晋楚而是合纵六国抗强秦。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们明了了战国历史的结局向前倒推而得出的“高论”，当时的人们还很难相信战国中期以来一直咄咄逼人的齐国就此失去了争霸天下之力和熄灭了争霸天下之心，没有意识到战国格局正朝着秦国一家独大的局面演进。国力的评估向来是个难题，从二战纳粹德国对于苏联国力的误判和二战后美国一度以为英国国力可以和苏联在欧洲抗衡都不难看出国力评估这项任务的艰巨和复杂，指望战国时代的先人们从乐毅伐齐中嗅出齐国衰落和秦国独大的气息实在是过于苛求。
因此，信陵君窃符救赵前后的战国格局已经朝着“秦国独大”的方向在发展但是大多数人们的思想仍受合纵连横体系的主导，大多数战国列强都没有放弃扩张的野心而不是意识到在秦国独大的趋势下应该放弃扩张野心而建立统一战线抱团取暖，短暂善变的结盟和以坐观成败和乘火打劫对待盟友仍是战国列强主流的常规操作。然而，信陵君却有些与众不同的非常规想法。《史记.魏世家》收录了公元前266年（长平之战前6年）信陵君对魏王的长策（战国策魏策记载为朱己）（附录1），明确了秦国是对魏国最大的威胁，并提出与韩国合纵结盟。信陵君的建言缘起于韩国可能会亡于秦的图景，按照今天战国七雄的概念去理解，作为七雄之一的韩国可能亡于秦再好不过地说明了关东各国形势之严峻，后人不免低估了信陵君建言的高瞻远瞩。在时人看来，韩国并不是什么必须坚持到最后的七雄，和宋国、鲁国、中山一样完全可能灭国。魏王对于近邻的可能被亡，居然抱着与秦国合伙打劫的心态，乍一看简直不可理喻。然而，魏王所执行的不过是昔日纵横格局下魏国的既定国策，即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吞并近邻以在未来的争霸中占据优势，信陵君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已经认识到秦国的威胁已经远远大于它国，魏国目前自身的生存都已经成为问题。
信陵君与魏王的重要分歧，并非在于是否抗秦而在于对于魏国国力的评估：魏王秉持既定国策，仍希望不断扩张魏国；而信陵君则认为魏国要生存就必须抑制扩张冲动，坚持与韩赵楚合纵抱团以抗秦。信陵君建策的更高明之处在于:他看到随着齐国的衰落、秦国的东侵、楚国的东移和赵国的壮大，魏国已经真正成为在地缘上抵御秦国东侵的屏障，如果魏国可以抑制扩张冲动，甘心以抗秦先锋自居，以抗秦为主题重获合纵盟主都有可能。信陵君的合纵策略实际上要求魏国改变纯粹基于扩张自身实力的相机抉择结盟政策，以西向抗秦为核心，这种要求克制本国扩张野心和建立具有明确假想敌的稳定同盟的理念绝对是合纵连横体系下的异类。
异类是孤独的，因为领先于主流观点而注定得不到呼应。信陵君设想的韩魏同盟并没有实现，相反在秦军东进的重压之下韩国的上党郡选择了投靠赵国，从而引发了秦赵长平大战。战国策中的记述认为魏国此次并不如十年前的阏与之战那般出兵援赵（附录2），哪怕是坐山观虎斗的象征性出兵也没有，是秦国以韩国的土地为诱饵（附录3）。然而，从魏王的回答来看，魏王也知道这不过是秦国防止魏国干预秦赵争衡的权术。尽管如此，魏国依然选择坐山观虎斗，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两虎相斗承其弊的传统思维和秦魏对峙突然转化为秦赵构难的轻松感所致。魏国在秦国围绕韩国展开的“远交近攻”策略下几乎喘不过气来，常有亡国瓜分之虞，突然之间韩上党郡投向赵国，将秦国大军引向赵国，魏国上下不无“祸水北移”的庆幸。此时魏国哪敢再度出兵牵制秦国，万一秦赵和解，联手南下，魏国又将承受重压。
长平之战的关键时刻，魏楚等国既希望秦赵互相消耗给自己扩张提供机会又担忧秦赵突然罢兵结盟而对自己不利，身处漩涡之中的赵国也在和秦与合纵之间摇摆，最终成为单挑秦国的失败者。按照合纵连横体系常规操作的结果却产生了非常规的严重后果，那就是秦国一家独大的趋势通过长平之战明朗化，长平之战以赵人大量的鲜血印证了魏人信陵君论断的先见之明。因此，在当秦军乘着长平之战的威势围攻邯郸城时，在长平之战中坐观成败的楚国和魏国都向赵国派出了援军。既然魏楚已经按照信陵君设想的合纵抗秦路线行动，信陵君为什么还要夺取魏国援军的兵权呢？
魏王派出的十万大军进入赵国境内的邺城后就止步不前，常常被视为魏王畏惧秦军的表现，然而如果魏王真的患了严重的“恐秦症”，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地以援军的姿态将十万大军深入赵国境内，十万大军龟缩于魏国境内岂不是与秦军主力交锋的风险更低？魏国和楚国派出的援军在信陵君刺杀晋鄙、夺取兵权之前未有与秦军接战的记载，这固然可能是因为原始史料的缺失，但是引而不发、坐观成败的救援乃是合纵连横体系下的常规做法。既然结盟是短暂善变的，今天的盟友就可能是明日的敌手，那么先做出救援的姿态但是却置身事外，等到参与争斗的两方或各方都实力耗损时再实质性地介入以最小代价攫取最大利益是战国列强推崇的完美救援。此时担忧秦国吞并赵国的魏国和楚国虽然派出了救援赵国的大军，但是魏国和楚国显然都没有秦国可能已经处在兼并六国倒计时阶段的危机感，眼下的联赵抗秦只不过是又一次迟早破灭的短暂组合，因此有必要遵从传统智慧而坐观秦赵邯郸苦战。读史至此，读者大半会嘲笑魏楚昧于大势，居然把事关国运的决战变成不紧不慢的军事游行，然而读者们之所以能够发出嘲笑是因为已经得知了秦灭六国的历史结局，而当时的人们没有这种“倒放电影”的知识优势。当除了信陵君等少数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合纵连横体系已经行将崩溃的时候，没有什么理由不用老办法解决老问题。
因此，当信陵君知道晋鄙统率的十万大军带着坐观成败的传统智慧救援赵国时，其心情愤激到不能自己，集结自己的宾客部曲准备自行救援赵国，大有以死抗争的味道，但是冷静下来却在谋士侯赢的建议下另辟蹊径而图谋通过夺取晋鄙大军的兵权实现自己合纵抗秦的抱负。此时的信陵君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任由局势发展，秦国很可能会吞并赵国，自己合纵抗秦的雄心将付之东流，但是自己不失名公子的身份和地位，因为即使灭赵成功秦国短期内也没有立刻吞并魏国的能力；如果采取侯嬴的建议夺取晋鄙大军的兵权，执行过程存在两大风险，第一是窃取兵权失败，信陵君面临着身死或遣返或流亡的结局，意味着自己在魏国政治生命的终结，第二是被迫以武力方式夺取兵权，那么无论信陵君本心如何，其以魏国宗室的身份发动兵变本身就是魏王难以容忍的，信陵君在夺取兵权的那一刻就自动地带上了魏国罪臣的枷锁；如果信陵君成功夺取晋鄙十万大军的兵权，后续行动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风险，信陵君夺取兵权的目的是为了改变魏军坐观成败的态势而迅速与秦军开战，坐观成败下秦灭赵的风险转化为秦魏主力交战的风险，一旦魏军失利，不仅存赵却秦的战略意图化为泡影，更使得信陵君的兵变彻底失去了自我辩护的基础，信陵君将面临政治清算且名声扫地。如果信陵君只是在庙堂上与魏王和朝臣进行政策的辩论，那么失去的只是颜面；而现在信陵君却以非常规的行动来践行自己的政策，赌注却是自己的一切。
任由魏国上下以传统智慧应对秦国独大的历史变局，历史可能的走向是秦国灭赵而秦灭六国的时间表大大提前，赵国灭亡后秦国下一个吞并的目标非韩即魏，信陵君届时将会因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获得极高的个人声望和权势，然而以社稷之危博取个人功名是宗室责任感很强的信陵君无法接受的。然而，纵然存赵抗秦是魏国国家根本利益所在，身为名公子的信陵君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一切采取“窃符”和“刺杀”这样的非常手段来实现呢？恰恰因为信陵君是秦国独大格局的先知先觉者，他没有办法以个人的力量撼动魏国乃至天下对于过往合纵连横体系的沉迷。《战国策.魏策四.魏攻管而不下》中安陵人缩高评价信陵君的为人“悍而自用”，悍是指性格刚猛而自用则是不接受别人的意见而自行其是。对于秦国独大先知先觉的信陵君无法以魏国上下喜闻乐见的传统智慧以常规手段推行自己的政策，就只能以“悍而自用”的孤独姿态走上了一条以非常手段践行自己政策的不归路。
骰子已经掷下，信陵君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和最重要的抉择，通过兵变夺取了魏国援军的指挥权。历史彷佛呼应着信陵君的决心，与魏军作战最富经验的秦将白起始终没有出现在邯郸的战场，魏楚赵三国联军取得了大胜，赵国生存了下来，而信陵君则开始了在赵国长达十年的流亡生涯。
信陵君窃符救赵没有改变秦灭六国的历史走向，信陵君抗秦合纵联盟在邯郸解围后就名存实亡：魏国独自面对秦军的征伐，赵国忙着对付乘火打劫的燕国，楚国孜孜不倦于东拓，战国列强扩张吞并的故态复萌。站在大历史的角度，信陵君窃符救赵只不过把秦灭六国的结局延后了37年；站在国家统一的立场，信陵君窃符救赵是抗拒秦国统一大潮的六国贵族的一次反动，尽管称得上是相当成功的反动。站在我们今天后见之明的高度，信陵君倡导的抗秦合纵能够成功的先决条件除了秦国独大的共识外还需要各国克制扩张冲动，即弱于秦国的列强们要为了自保团结起来以维持现状而不是为了扩张破坏现状，这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是战国列强至始至终旺盛的扩张欲望让列强之间不断以力相搏而让天下“定于一”。那么逆时代洪流而动的信陵君窃符救赵为什么在二千年后还有触动我们心弦的魅力？
少年的我激动于窃符救赵曲折的情节，青年的我感动于窃符救赵坦荡的义气，中年的我感慨于窃符救赵艰难的抉择。以魏国宗室之尊和名公子的声望信陵君为自己身家计本不该行“窃符救赵”的冒险之举，他可以安坐庙堂而伺机待变，他可以仰天长叹而心生退意，他可以愤激难平而蓄谋报复，但是他却选择以身犯险践行自己的政治理想，以自己的流放为代价换取魏国国运的延长，信陵君忠实履行了捍卫社稷的宗室职责。正因为信陵君迎着历史洪流逆流而上，居然将秦国灭六国的落幕延后了37年，让我们感受到历史洪流中个性张力的存在。身为普罗大众的我们可以对于信陵君生而富贵羡慕嫉妒恨，但是对于信陵君“悍而自用”却无法空虚寂寞冷。
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公元前25年），秦灭六国的历史洪流滚滚向前，赵国邯郸城外秦军云集，魏楚援军坐观成败，“悍而自用”的信陵君发动兵变驱策魏军与秦军大战，秦军大败，秦统一天下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世间皆知信陵君。
信陵君窃符救赵后30年（公元前228年），秦灭六国的历史洪流滚滚向前，赵国邯郸城外秦军云集，没有魏楚援军的身影，关东诸国已没有“悍而自用”的人物主持合纵抗秦大局，赵国灭亡，后3年魏国亡，又4年秦统一中国，世间已无信陵君。
信陵君窃符救赵后51年（公元前207年），秦灭六国的历史洪流似乎再次滚滚向前，赵国巨鹿城外秦军云集，关东诸国援军坐观成败，“慓悍猾贼”的项羽发动兵变鞭策楚军率先与秦军交战，秦军大败，次年秦朝灭亡，世间还有楚霸王。
附录1 《史记.魏世家》收录的公元前266年信陵君对魏王的长策：
魏王以秦救之故，欲亲秦而伐韩，以求故地。无忌谓魏王曰：
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识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此於亲戚若此，而况於仇雠之国乎？今王与秦共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识则不明，群臣莫以闻则不忠。
今韩氏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内有大乱，外交彊秦魏之兵，王以为不亡乎？韩亡，秦有郑地，与大梁鄴，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今负彊秦之亲，王以为利乎？
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後必将更事，更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上党而攻彊赵，是复阏与之事，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倍鄴、朝歌，绝漳滏水，与赵兵决於邯郸之郊，是知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谷，行三千里。而攻冥戹之塞，所行甚远，所攻甚难，秦又不为也。若道河外，倍大梁，右上蔡、召陵，与楚兵决於陈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
夫韩亡之後，兵出之日，非魏无攻已。秦固有怀、茅、邢丘，城垝津以临河内，河内共、汲。必危；有郑地，得垣雍，决荧泽水灌大梁，大梁必亡。王之使者出过而恶安陵氏於秦，秦之欲诛之久矣。秦叶阳、昆阳与舞阳邻，听使者之恶之，随安陵氏而亡之，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南国必危，国无害乎？
夫憎韩不爱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异日者，秦在河西晋，国去梁千里，有河山以阑之，有周韩以间之。从林乡军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平监。所亡於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十，名都数百。秦乃在河西晋，去梁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於使秦无韩，有郑地，无河山而阑之，无周韩而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由此矣。
异日者，从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韩不可得也。今韩受兵三年，秦桡之以讲，识亡不听，投质於赵，请为天下雁行顿刃，楚、赵必集兵，皆识秦之欲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是故臣原以从事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而挟韩之质以存韩，而求故地，韩必效之。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时已。通韩上党於共、甯，使道安成，出入赋之，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今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是韩则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二周、安陵必危，楚、赵大破，卫、齐甚畏，天下西乡而驰秦入朝而为臣不久矣。
附录2 战国策 赵策三秦攻赵蔺离石祁拔
秦王大怒，令卫胡阳伐赵，攻阏与。赵奢将救之。魏令公子咎以锐师居安邑，以挟秦。秦败于阏与，反，攻魏几，廉颇救几，大败秦师。
附录3 战国策 魏策三长平之役
长平之役，平都君说魏曰：“王胡不为从？”魏王曰：“秦许吾以垣雍（占据垣雍可以防止敌国决黄河水以灌大梁，这是包括信陵君在内的所有魏国战略家的共识）。”平都君曰：“臣以垣雍为空割也。”魏王曰：“何谓也？”平都君曰：“秦、赵久相持于长平之下而无决。天下合于秦，则无赵；合于赵，则无秦。秦恐王之变也，故以垣雍饵王也。秦战胜赵，王敢责垣雍之割乎？”王曰：“不敢。”“秦战不胜赵，王能令韩出垣雍之割乎？”王曰：“不能。”“臣故曰‘垣雍空割也’。”魏王曰：“善。”
附录4 史记 魏公子列传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於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於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於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於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鄴，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於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於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於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於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负籣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原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於赵则有功矣，於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於魏，无功於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於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後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