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人间》第6章 初有认知的成长

记忆的起点总缠着一股烟味。不是父亲旱烟的呛,是篝火的暖,混着母亲棉袄上的皂角香,在四岁那个秋夜,把空气烘得又稠又沉。

母亲盘腿坐在火堆旁,膝盖上搭着我的小棉鞋,针脚在火光里一明一灭。我趴在她怀里,下巴抵着她锁骨处磨出的布痕,奶腥味混着她领口的汗味漫上来。她的手总在抖,不是冷的,是累的——后来奶奶说,那时候她已经病了很久,背比晾衣绳还弯。

“慢点吃。”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得发闷。我含着乳头,看见她下巴尖上挂着什么,亮晶晶的,坠到我的鞋面上。是烫的,像灶膛里蹦出来的火星,落进棉鞋的绒毛里,烧出一个看不见的洞。我伸手去摸,她却猛地按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火光把她的脸照得透亮,颧骨高得像两座小土坡,眼下的黑影被拉得老长,像被谁揉皱了又胡乱摊开的旧报纸,边角卷着,沾着说不清的疲惫。她一直盯着跳动的火苗,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要紧的话。

父亲在柴垛那边蹲着,烟杆在石头上磕出“笃笃”声。烟雾从他指缝里钻出来,一团一团裹住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见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像远处坟地里的鬼火。那烟雾漫过来,绕着我的脚脖子转,像一条凉丝丝的蛇,把我往黑暗里拉。我想喊他,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只能听见柴火“噼啪”炸响,像谁在暗处掰着手指头数数。

后来他们站起来。母亲把棉鞋套在我脚上,鞋带系得特别紧,勒得脚踝生疼。父亲扛起墙角的帆布包,包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衣物。他们没说话,也没回头,就那样一前一后走进夜色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薄,像两片刚被风吹落的杨树叶,打着旋儿飘远了,没入村口那片黑黢黢的玉米地。

奶奶说,他们是去沪上挣钱了。可我总觉得,他们是被那夜的烟和火吞掉了。从那天起,我的棉鞋里总像藏着一颗滚烫的豆子,走一步,就硌得脚心发疼。

陆家村的土坯房是爷爷亲手垒的,墙缝里还嵌着去年的麦秸秆。我数过房梁上的椽子,一共十七根,每根都被烟薰得发黑,像爷爷下巴上的胡茬。四棵橘子树种在院角,春天开白花,夏天挂青果,到了秋天,爷爷就搬个竹梯子,摘下黄澄澄的橘子,用围裙兜着给我。橘子皮晒在窗台上,风一吹,满屋子都是苦津津的香。

屋后的竹林是我的秘密基地。竹子长得密,阳光钻进来,在地上织出好多亮闪闪的网。我总爱光着脚在竹叶上踩,脚心被扎得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奶奶说,竹子是“有记性”的,你对它好,它就长得旺。我信这话,每次去都给它浇淘米水,看着竹节一天天长高,像我自己在偷偷长个子。

爷爷是村里的泥水匠,手掌比村口的青石板还糙,却能把砖摆得比线还直。他的工具箱里有个铁三角,画直线用的,我总偷来当玩具,在墙上画小人。奶奶总骂我“败家精”,却又在我画完后,用抹布蘸着米汤把墙擦干净,说“娃的画,得留着”。

四岁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橘子树刚开花,爷爷就开始忙着给各家盖房子。他牵着家里唯一的老黄牛,牛车上垫着稻草,我坐在草堆里,手里攥着爷爷编的草蚱蜢。晨雾把村子裹得像块湿面团,牛铃铛“叮铃”响,惊起竹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进云层里。

路过村口陆二伯家的菜地时,总能看见二婶在浇菜。她的裹脚布缠得很紧,走起路来像摇摇摆摆的鸭子。“英伯,带娃赶集啊?”她总笑着喊,露出发黄的牙。爷爷在村里辈分最高,村里不管老少,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英伯”——连带着我,也沾了光,叔伯辈的见了,总笑着喊我“英伯的小孙子”,听得我脸蛋发烫,却偷偷在心里把腰杆挺得更直些。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一声回应了二婶,老黄牛就放慢脚步,好像也在等她再说点什么。

夏天的太阳把土路晒得发软,光着脚走上去,能留下一串小脚印。我和爷爷在竹林里搭了个凉棚,他编竹筐,我就躺在竹席上数竹叶。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像奶奶在耳边絮叨。有时候会下雨,雨点打在竹叶上,噼里啪啦的,像谁在敲小鼓。爷爷就把我裹进他的粗布褂子,怀里的汗味混着竹香,让人想睡觉。

秋天收玉米的时候,整个村子都飘着甜秆的味道。奶奶把玉米串在房檐下,金黄的一串一串,像挂着好多小太阳。我最爱啃甜秆,汁水顺着下巴流,奶奶就用围裙给我擦,骂我“馋猫”,眼里却笑出了褶子。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落时,我正在被窝里赖床,爷爷突然掀开被子:“快看,下雪了!”我扒着窗户往外看,橘子树变成了白的,竹林也变成了白的,连老黄牛都披上了一层白绒毛。爷爷牵着我的手,在雪地里踩脚印,他的脚印大,我的脚印小,像一串糖葫芦串在一起。

在陆家村的第一个春夏秋冬,我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慢得像老黄牛拉车。可奶奶说,我这一年长了不少,裤腿都短了一截。我摸着自己的腿,突然想起父母离开时,母亲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头,说“娃要快点长”。原来时间不是走的,是踮着脚跑的,只是我没看见。

赶集是陆家村最热闹的日子。每月初三、初八,楚镇的街上就挤满了人,像爷爷刚倒在案板上的玉米粒,密密麻麻的。爷爷说,以前他年轻时,赶集要走两小时山路,现在有了牛车,一个钟头就到。可我还是喜欢牛车,老黄牛走得稳,车轮碾过石子路,“咯噔咯噔”的,像在给我唱催眠曲。

天不亮,爷爷就把牛车收拾好。他给老黄牛套上缰绳,在牛角上系了块红布,说“讨个吉利”。我揣着奶奶给的两毛钱,坐在稻草堆里,看着星星一颗颗躲进云里。晨雾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远处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人心里发暖。

到了镇上,爷爷就把牛车拴在老槐树下,给老黄牛喂一把黑豆。我拉着他的手,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油茶摊的白雾最热闹,裹着芝麻香,能飘出半条街。卖烤红薯的老汉总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摇着蒲扇,红薯在铁桶里“咕嘟”响,皮烤得焦黑,掰开后,金黄的瓤冒着热气,能把手指头烫得直甩。

爷爷每次都会给我买一支麦芽糖。糖稀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凝固的蜂蜜。他用两根小木棍搅着,拉成长长的丝,我就举着跑,看糖丝在风里晃悠。有一次,我把糖舔成薄片,折成小船,放进路边的水沟里。小船晃晃悠悠地漂着,载着我偷偷许的愿——希望它能漂到沪上,告诉父母,我长高了。

后来村里有了拖拉机,再后来有了三轮车。村里人见了爷爷,总笑着喊:“英伯,搭个车不?”爷爷摆摆手,说“不了,牛车稳当”。可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老黄牛。直到有一年,老黄牛死了,爷爷蹲在牛棚里,摸着牛骨头发呆,像丢了什么宝贝。那天他没去赶集,我也没吃麦芽糖。

再去赶集,是坐村口陆二伯的三轮车。风“呼呼”地刮着脸,没有稻草堆软,也没有老黄牛的味道。爷爷坐在我旁边,背比以前更驼了,晨曦照在他的白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我突然觉得,以前坐在牛车上的爷爷,比现在高大得多,像山一样,能挡住所有的风。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麦浪上,像两条黑色的绸带。爷爷牵着我的手,脚步慢慢的,影子也跟着慢慢的。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赶集,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只要能到家,就行。”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的麦芽糖棍还在冒着甜气。

爷爷家的黑白电视机是全村第三个有电视的人家。外壳是木头的,边角被磨得发亮,屏幕上总蒙着一层灰,像哭花了的脸。每天晚上,村里人都搬着小板凳来院子里看,黑压压的一片,像庙里的香客。我坐在爷爷腿上,手里攥着遥控器(其实是个假的,真的被爷爷藏起来了),假装自己是主持人。

我爱电视爱得发疯。吃饭时要看,洗脸时要看,连做梦都梦见屏幕里的小人在跑。奶奶说我“魂被勾走了”,把电视锁进柜子里,钥匙藏在灶王爷的香炉底下。可我总能找到,踮着脚够下来,偷偷打开看。

那年夏天多雷雨。有天傍晚,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把天染得漆黑。我正抱着电视机看《葫芦娃》,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院子里的橘子树,像披了层白霜。紧接着,“轰隆”一声雷,电视机“滋啦”响了一声,冒出一股黑烟,屏幕一下子黑了,像闭上了眼睛。

我吓得哇地哭了。奶奶跑进来,一把把我拉开,爷爷拿起扫帚打电视,骂道:“败家玩意儿,勾娃的魂!”可电视再也没亮过,像死了一样。那天晚上,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了说话声,也没有了笑声,只有雨点打在屋檐上,“啪啪”地响,像谁在拍巴掌。

没有电视的日子,像缺了一块的饼。我总坐在门槛上发呆,看橘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奶奶说:“出去转转吧,村里的娃都在竹林里玩呢。”我磨磨蹭蹭地走到竹林,看见一群孩子在打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手里举着根竹蜻蜓。“你是英爷爷家的娃吧?”她仰着头问,眼睛亮得像星星。我点点头,她就把竹蜻蜓塞给我:“我叫陆敏,跟你一个姓。”

陆敏比我小一岁,家住村东头。她带我去她家看电视,那是一台彩色电视机,屏幕比爷爷家的大好多,像块发光的门板。《哆啦A梦》里的蓝胖子在彩色屏幕上跑,肚子上的口袋闪闪发亮,我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爸从深海市带回来的。”陆敏得意地说,给我抓了把瓜子。我嗑着瓜子,心里又羡慕又有点难过。爷爷家的黑白电视虽然小,可那是我的朋友,是陪我度过好多夜晚的伙伴。

陆敏家的电视要摇台,像摇奖机一样,“咔哒咔哒”转半天,才能找到想看的节目。我们总在屏幕上出现雪花时,使劲喊“哆啦A梦”,好像这样就能把它喊出来。陆敏的堂弟陆杰总跟我们作对,我们喊“哆啦A梦”,他就喊“海贼王”,气得陆敏追着他打。

有一次,摇到了《猫和老鼠》,汤姆被杰瑞炸得满脸黑,我们笑得在地上打滚。陆杰却噘着嘴,说“一点都不好看”。可当汤姆被钢琴砸扁时,他也忍不住笑了,声音比谁都大。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脸上,暖洋洋的,像爷爷给我买的麦芽糖。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去陆敏家。不是为了看电视,是为了听她笑,看陆杰气鼓鼓的样子,闻她家院子里栀子花的香味。奶奶说:“娃长大了,有伴了。”我摸着口袋里的麦芽糖棍,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丢了,会有新的东西来填补,就像老黄牛走了,三轮车也能载着我赶集。

陆家村的夏天是属于竹林的。太阳最毒的时候,竹林里却凉快得很,风一吹,竹叶“哗哗”响,像在唱一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

男孩子们总爱爬竹子。陆杰最厉害,像猴子一样,“嗖嗖”几下就能爬到竹梢,吓得陆敏在底下喊“快下来”。我爬得慢,总在半中间卡住,陆敏就举着竹竿,说“我帮你捅捅”,结果把我捅得更下不来,笑得直不起腰。

女孩子们喜欢在竹林里荡秋千。她们找两根最粗的竹子,把绳子系在上面,一荡能飞老高,辫子在风里飘,像蝴蝶的翅膀。我姐姐陆知眠也爱荡秋千,她总穿着件花衬衫,裙摆扫过竹叶,惊起好多小虫子。她的好朋友陆盈,辫子梳得特别整齐,荡秋千时,辫子上的红绳像团小火苗,忽上忽下。

隔壁的陆旺霞、陆希、陆彩霞三姐妹,总带着她们的弟弟来玩。陆旺霞最大,像个小大人,总说“你们别爬那么高,摔下来会哭的”。陆希爱穿紫裙子,我们都喊她“紫霞仙子”,她就追着我们打,脸跑得通红。陆彩霞最小,总跟在姐姐们后面,手里拿着朵小野花,谁要跟她说话,她就把花递过去,笑得像颗糖。

我们在竹林里玩“官兵捉强盗”,把竹叶往头上一插,就算是伪装了。陆杰总抢着当“强盗”,跑得比兔子还快,结果摔进了泥坑,变成了“泥猴”,逗得我们直笑。陆敏把自己的手帕给他擦脸,他却不好意思地扭过头,耳根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有一天,我们在竹林深处发现了一个鸟窝,里面三颗蛋蓝幽幽的,像奶奶腌在坛里的咸鸭蛋。陆旺霞踮着脚扒着竹枝看,轻声说:“咱们别碰,鸟妈妈回来该着急了。”往后每天放学,我们都绕路去看,看着蛋壳裂开小口,看着毛茸茸的小鸟探出头,再看着它们翅膀长出硬羽,跟着鸟妈妈扑棱棱飞走。那天陆敏蹲在竹下抹眼泪:“它们以后不回来了吧?”陆杰像个小大人似的拍她肩膀:“明年春天,肯定还来这儿做窝。”

竹林边的坡上长着成片夏枯草,端午前后,奶奶总挎着竹篮去掐。草叶晒得半干,就收进旧布袋子里。一到夏天,灶台边总飘着清苦的草木香——奶奶煮茶时,会从盐罐里捏一小撮盐撒进去,涩味就淡了,只剩润喉的凉。我捧着印着碎花的搪瓷杯喝,茶香扑在脸上,这咸津津的味道,就是小时候夏天的模样。

夏天快结束时,爷爷在竹林空地上给我们搭了个竹棚。竹篾编的顶子密密实实,连雨都能挡住。我们从家里抱来凉席铺在地上,傍晚躺在里面看星星。陆敏手指着天,讲她爸爸从南方捎来的事:“那边的楼比咱这儿的竹子还高,晚上灯亮得跟白天似的。”陆杰立刻坐起来,挥着胳膊说:“我以后要去南方,当海贼王!”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发愣——爸妈会不会也在看这片天?他们那边的夏天,有没有这样清清爽爽的夏枯草茶,有没有能躺着看星星的竹棚?

赶集那天,爷爷没再用牛车,也没坐二伯的三轮车。他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在乡间小路上。晨雾还是那么浓,卖豆腐的梆子声还是那么远。他说:“娃,长大了,要懂事了。”我点点头,看见他的白头发又多了些,像冬天没化的雪。

路过曾经放牛的山坡,老黄牛的坟头长满了草。爷爷蹲下来,拔了拔草,没说话。我摸着口袋里的麦芽糖棍,那是上次赶集剩下的,已经硬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母亲当年落在我棉鞋上的泪。

我知道,我的童年要留在陆家村的土坯房里,留在四棵橘子树下,留在那片竹林里了。就像老黄牛留在了山坡上,黑白电视机留在了柜子里,父母留在了沪上的梦里。

可我不难过。因为爷爷说,长大就是把旧的东西藏在心里,带着新的东西往前走。就像赶集的路,牛车换成了三轮车,可路还是那条路,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篝火。母亲抱着我,父亲在抽烟,烟雾里,他们的脸很清晰。

作者:熔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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